衆人愣了一刹,繼而沸反盈天:“他說什麼?這是玉山先生親筆?”
“楊院長都說是假的了,寫的再好也是假的。”
“又是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鄉巴佬,他能有楊院長知道的多嗎?”
最後一句話音未落,一條馬鞭就當頭抽下,那人嗷一嗓子,手臂登時見血。
“你怎敢當街逞兇!”書生們叫起來。
楊院長臉色亦是鐵青,氣勢洶洶上前,欲讨要說法,卻不知看到了什麼,腳步蓦地頓住,嘴唇顫了顫,竟向後兩步,險些摔倒,被幾個學生攙扶住。
“院長,您怎麼了?”
其他人沒有看見,謝阿春卻瞧得分明,那駕車的将士方才隻是将刻有“北府”二字的令牌亮了出來,雖隻有一瞬,卻足夠楊院長看清上面的字。
楊院長兩股戰戰,幾不能立,袖子擦了擦臉,拱手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險些沖撞貴人……”
“院長,這人什麼來頭?怕他作甚?”
衆人不解,楊院長卻也不解釋,隻是一直弓着腰,維持着低頭行禮的姿勢。
車中人又緩聲道:“先人有言,字之超然境界,乃與手中筆天人合一,使勢為心聲,心至處而意達,玉山先生當年隐居邙山,天下趨之,意氣風發時,自然筆觸豪邁。”
“而今溫氏阖族傾覆,家破人亡,故土難回,若玉山先生尚在人世,所寫之字,想來就是這般了。”
謝阿春心頭一跳,霎時間串聯起所有蛛絲馬迹,男人的頹廢、今年才來的會稽、終日飲酒、一字千金……
“這幾幅字,我買了。”那隻手又從車簾裡伸出,掌心躺着一枚金葉子。
謝阿春倒吸一口冷氣,這下也顧不得這車裡坐的到底是誰,上手就要去拿,半路卻被謝平安攔下。
他沖她輕輕搖搖頭,示意她看旁邊,隻見人群外不少人盯着這裡,眼神貪婪,謝阿春毫不意外,要是她和謝平安拿了這金葉子,出城們就得被人搶了去。
“這些字畫不過是友人所寫,非是什麼玉山先生親筆,”謝平安道,“勞貴人擡愛,不過這金葉子屬實太貴重,恕我們不能收。”
手的主人頓了頓,縮了回去:“趙武,你身上可有碎銀?”
趙武掏了半晌,掏出兩錠銀子:“隻有這二十兩。”
現如今民間流通多以銅錢與實物為主,使銀者甚少,謝阿春還是頭一回見到這像元寶一樣的銀錠。
趙武得了應允,将兩錠銀子抛給謝平安,衆人看着謝阿春二人的眼神滿是豔羨。二十兩銀子,足夠一個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
本以為到這裡就要結束,卻不料車中又出聲道:“我觀這紙上筆墨痕迹尚新,若是閣下二位友人所寫,不知可否引薦拜訪?”
謝阿春一凜,忙道:“不可以!”
車中人又道:“……為何?我可将剩下的字畫也買了。”
謝阿春三兩下收攏起剩下的字畫,拽着謝平安就走:“不賣了,我們不賣了!”
趙武在身後喊了兩聲,謝阿春像一條靈活的泥鳅混入人潮,幾息後就不見了。
“罷了,不必管了。”車中人道,“出城吧。”
趙武應了聲,揮開人群,揚鞭禦馬。
他一走,楊院長終于腿一軟倒在地上,身旁學生上前扇風擦汗,程墉更是一個勁兒地噓寒問暖。
“今日之事,你們隻當沒發生,”他頹然地坐在地上,喘着氣道,“更要忘了見過這個馬車和裡頭的人。”
***
馬車出城後,趙武駕車朝郊外行館而去,身後車中人忽然道:“那書院院長為何這樣怕你,趙武,你給他看了什麼?”
趙武脊背一僵:“屬下,屬下給他看了北府軍的令牌,他那樣诋毀公子……”
“你太過魯莽,他若不傻,都能猜出車裡坐的是我,但我如今應在山上祭祖,不夠七日,我怎麼會下山呢?”
車中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和緩,如玉溫潤,趙武卻聽得發了層冷汗。
“是屬下愚鈍,公子恕罪……”
“罷了。”
馬車裡,此刻正端坐着一個少年,他着月白織金的錦袍,因未及冠,并未束發,隻使玉簪挽髻,餘下長發順肩披下。
此刻正垂目翻看着手中的字畫,他睫毛很長,遮住了眼裡的神光,叫人揣摩不透所思所想。雖生了雙桃花眼,但眼角微垂,于是風流驟減,平添幾分涼薄。鼻如懸膽,唇薄而削,本是一張如玉如琢的好相貌,在昏暗的車廂裡,卻無端透出一股靈蛇吐信的危險來。
忽然,他眼睫微擡,一線日光自車簾外投入,叫他望不到底的眼中映出碎金般的神采。
他從幾張字畫裡拈起一張疊得四方的紙塊,緩緩展開,念出上面的字:“……謝、阿、春?”
剛坐上回家船隻的謝阿春,摸遍了身上,也沒有找到那張寫了她名字的字畫,料想是不知丢到了哪裡,她撅起嘴,掏出幾塊石頭在水面上打水漂,一邊想下回去找溫青玄,一定要讓他再給自己寫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