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晌午,葉宅中廳設宴,不為喜事,隻是家中慣例飯局,妯娌兒女、旁親遠房,俱聚于堂。
廳中圓桌極大,漆黑烏沉,坐了十餘人還空落落。正席上坐的是葉員外,青布對襟長衫,袖口油光發亮,斜倚椅背,笑呵呵地掂着葵花子剝着玩。
飯尚未開,廚房那邊早已熱火朝天,鍋碗叮當響作一片,仆婦們一盆接一盆地端将出來。衆人還在寒暄未止,那邊葉嬌凝早已拿起一隻粗瓷大碗,筷子如槍,直戳進菜碗中。
她吃相不拘,腮幫子一鼓一鼓,咀嚼有聲,如豺嘯虎咬,三口兩口便将一隻炖雞腿啃得精光,連骨頭都咬得碎響。
“再來一盆!”她頭也不擡,聲似銅鐘,震得丫鬟一哆嗦,跌跌撞撞地跑回廚房。
才放下雞腿,那雞腿就變成了骨頭,骨頭還立着,仿佛死不瞑目,把上菜的仆婦們吓得滿頭是汗。
不多時,又一道接一道送将上來:椒鹽雙脆、蜜汁排骨、手撕雞、金銀燒麥、筍幹扣肉……熱氣蒸騰,香氣撲鼻。
那姑娘卻吃得更急了,左手抱碗,右手飛筷,米粒如雪花飛舞,一碗未涼,已然空了三碗!
衆人眼見香鴨化作骨堆,豆腐腦灑得滿桌,鹹魚被她卷進湯裡吞了個幹淨,甚至還把醬汁抹到饅頭上啃。
“她是餓了幾日?”庶妹輕捏帕子,嘴都合不上。
“不是,咱們頭幾日才擺了滿席……”庶弟瞪圓了眼,仿佛眼珠都要滾進湯碗裡。
旁支幾房的先是怔,後是驚,再後來悄悄往後挪了椅子,唯恐這猛人一時性起,把人也當豬肘子啃了去。
“我看她是憋了三天三夜。”
“昨兒還吃了五碗豬油拌飯呢!”
“今日怕是練過拳,肚中空得慌。”
席上親戚一個個緘默不語,眼神齊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一頭披着麻衣的猛獸。連管家都悄悄數着她吃了幾碗——數到第七碗時,已默默放下算盤。
弟弟葉常知眼中放光,仿佛山中高人下凡;
姨娘拿帕掩口,既憐且憂;
主母将筷擱下,臉色青得似霜;
唯葉員外,仍在嗑瓜子,眉毛都未動一下:“這丫頭……長身體罷了。”
他似是沒看見那飯桌上坐的不是女兒,而是一頭橫沖直撞的河馬。
葉嬌凝舔了舔碗邊殘湯,掃了桌上一眼,衆人俱是一跳——
其他人見了眼皮俱是一跳——他們還未動筷。
卻見她忽地放下了筷子,衆人心頭同時一松。
飯畢。
衆人散得七零八落,仆婦忙着收拾殘局,桌上殘湯剩骨堆成小山。葉嬌凝擦了擦嘴角,提起袍角慢吞吞走人,一邊走還一邊打嗝,響得跟爆豆似的。
葉員外這才悠悠起身,揉着肚子往東廂書房挪去。剛坐定,老管家趙福就拎着賬冊來了,臉長三尺,神色似哭喪一般。
“老爺……”趙福低頭哈腰,聲細如蚊。
“怎的,又有人賒賬不還?”葉員外不耐,“說吧,又出啥岔子了?”
“不是外頭,是咱宅裡。”趙福翻出賬冊,打開一頁,手指一點,“這是近兩月夥食賬。照規矩,咱家二十多口人,加上仆役下人,每月三兩銀子足矣。可這月……已經用了近八兩。”
“幾何?”葉員外耳朵發直。
“八……八兩整。還不算添柴壞鍋、折碗等額外開銷。”
“我每日雞鳴而出,酉時才歸,馬都跑瘦了兩圈,你告訴我——吃飯吃掉了八兩銀子?!”葉員外怒發沖冠,一掌拍在桌上,“誰偷吃?!找出來!”
趙福額頭汗涔涔,哆嗦着說:“不是偷吃……是……三娘子一人……吃了三成……”
屋内一靜,如寺鐘斷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