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紅木梁柱,雕樓畫棟,一看就是縣裡頭有頭有臉的酒樓。
牌匾上寫着“品玉樓”三字,龍飛鳳舞、騰雲駕霧似的,倒叫人一時半會兒認不全。
門口還貼着一對對子,上聯道是“座上客嘗江南水”,下聯說“廚中竈煮北地風”。
葉嬌凝眯了眯眼,瞅着那對聯兒上下打量,鼻頭輕輕一哼,又咂咂嘴,把“江南水”“北地風”四個字在舌頭上翻了個兒——
字,她也不認得幾個,隻覺得聽着怪清涼的。
這酒樓還挺能唬人!
不管,先進去。
這一路從山裡風餐露宿出來,葉嬌凝已經餓得耳朵都在發麻。她抹了把臉,打定主意:今兒個就是把腰包吃癟,也得搓一頓能讓自己打出響嗝的飯。
她一甩包袱,步子一邁,肩膀微側,腦袋往下一低,昂然跨門而入,那架勢像一頭進城的母獅,一邊兒走還一邊打量着。
此處乃青石縣,是她離家半月以來頭一遭進城。青石雖小,好歹也算有城門有驿道的地方,早不是莊頭野地那檔子地界。
這半月風餐露宿,省吃儉用,或借宿草棚之下,或以山岩為席,雖帶銀錢數兩,卻是留作拜師之資,斷不肯胡亂使動。
須知拜師一事,絕非尋常。
俗話道:“窮學文,富學武。”此言非虛。
入門要有拜師禮,入門後有年節孝敬,這還隻是入門功夫。
運氣好些,入的了門牆,想要更進一步,還得打點上下。求得一紙功法、兩句口訣,又需要更多銀錢。
再者,拳腳雖在身上,氣血卻靠吃補,藥酒兵刃皆非虛空而生。
若家中無田無産,無有鋪子生意源源不斷送銀供給,那便是再有志氣,也難以維系下去。
是以習武之人,多出自殷實之家。
窮人子弟,能不能練?也能。
可一到耕種收割的時節,田裡缺人,還不是得放下拳腳,回去務農?
這頭剛練上幾日,那頭就廢下個把月,一來二去,功夫難成。
或有人說自學也成,閉門苦練,總能成藝。
世間不乏莊稼把式,自憑力氣打出一身硬骨頭,自成一脈。
但此法損耗極重,若吃得不飽、睡得不穩,氣血漸虧,筋骨反易受損,輕則傷身,重則大病一場,未得寸進,反折己身。
最怕的就是一腔熱血空耗,換不來一身真功。
故練武之道,貴在并行:邊練邊補,耗損與進補齊頭并進。
若隻知苦練,不知調養,那不是煉身成藝,分明是拿命去賭。
她這些日省吃儉用,就是為了拜師準備的。
葉嬌凝從未學過正經武藝,隻是根基紮得極牢,也不知道自己能學得如何。那一身拳腳全仗自學,舉石拉犁、攀山運柴——雖無正法,但身子底子紮得牢,筋骨結實,如鐵似銅。
她心裡也明白,自己哪怕是不通武功,按部就班打熬氣力,神力亦可通天。
可她有心見識這世上的大好江山與神功秘術,也有一試天下英豪之意。
——葉家還是太小了。
她要拜名師,學真功夫。武館、镖局、宗門,若是一家不成,就再拜一家。
葉嬌凝早早打定主意,月末再寄家書索銀。
雖然離家闖蕩,但家中銀錢支持她自然不會放棄。
說到底,比起什麼天賦異禀,練武這條道上,資财才是多數人的真本錢。
跑堂小二正欲打盹,腦袋一點一晃,快挂在脖子上做項鍊了,手裡抹布還搭在臉上,嘴角邊殘着一絲夢裡咂摸的口水。猛一擡頭,隻見門口立着一位身影——
那一瞬,小二像被人扯着魂兒往外拽,眼珠都差點從眼眶裡蹦出來,在盤子裡打了個轉才滾回腦袋裡。他鼻孔張大,嘴巴開圓,像被人捏住命門,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娘耶!”
但見那女客——肩寬腰闊,步沉如釘,一腳踏進門檻,門框都跟着震了三震。上頭紅漆嘩啦一裂,木屑撲簌簌落下,腳底的地闆也沒逃過,咯吱一聲,像老頭子被踩斷了脊骨,哀嚎連連,連聲叫苦。
他定睛一看,臉蛋倒還青生,皮膚嫩得發亮,像剛削完皮的鴨蛋,顯然年紀不大,約莫十二上下,還未及笄,卻生得虎軀熊腰、闊臉銅眼,一雙眼珠子嵌得極深,像銅鑼上裝了兩顆炮彈。
腦袋上梳着一對丫角髻,兩撮發團紮得緊緊的,簪着紅絨團子,在這般壯軀之上顯得格外紮眼!
那小二眼皮一跳,腹中打起鼓來,一陣翻江倒海,連早飯的豆腐腦都開始逆流而上:
“這等體格,非富即貴——尋常百姓家養個小子都得吃窮三戶,這家倒好,生個閨女養成了門神,這等年紀,這等個頭兒,也不知是哪家,竟然這等奢遮。”
但江湖傳言有教:能吃的都不能惹,尤其是身上帶勁兒的那種。他雖驚得喉頭一緊,卻面上不漏,眼珠子一轉,立馬堆起一臉笑。
他拱手一禮,聲音拖得比唱曲還長:
“客官裡邊兒請~請樓上坐,雅座都給您留着了!”
嗓門一揚,從一樓飄到二樓,像拿腔拿調的花臉唱段,尾音還帶着顫,活像在給玉皇大帝請座。
此人久混酒市,自是眼力見十足,一瞧這等個頭與氣勢,便知來者必非尋常——少不得是飯量驚人、出手闊綽的大豪客,乃至于一張嘴能吃掉他們一禮拜毛利的神人。
此等人物最忌慢待,若招呼不周,别說賞錢,明日隻怕得卷鋪蓋走人。
葉嬌凝也不多言,點了點頭,提步上樓。
小二一看她動了,心跳頓時漏了半拍,汗珠子立馬滾出鬓發。他三步并作兩步,腳不沾地似的搶先沖上樓,将人迎到二樓臨窗之處,手腳并用,連搬椅子帶擦桌——
一邊把椅子哐啷一拉,還順手在椅背上抹了兩把,笑容堆得跟桌上的糕點一樣花哨:“樓下鬧哄,姑娘在這兒清淨,菜快酒香,一應叫得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