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她,在喬治納大學的林蔭小道上。
擁有着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的青年也能記住匆匆一瞥的女孩,他記得那個晨露熹微的日子,那個素不相識的少女用那樣哀愁、幽怨、悲傷的眼神凝視着他,仿佛他們之前有着比高山還要沉重的過往。
即使是搜腸刮肚,也想不起關于她的半分回憶,但是她那泫然欲泣的眼神卻讓他那顆空空蕩蕩的心髒感到了莫名其妙的疼痛,他茫然無措地愣在那裡,看着少女猶猶豫豫地向他走過來,然而對陌生人的警覺卻迫使他像個懦夫似的狼狽地逃離了她。
這隻是他那平淡無瀾的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而且在繁忙勞碌的工作之下,他也沒有精力去對一個陌生的少女念念不忘,唯有在午夜夢回之際,悠悠月光一片又一片地剝落在陽台上那盆潔白無瑕的山茶花上,他看着那一朵朵萃取着天地靈氣精華的山茶花,腦海中卻突然閃過那張蒼白憔悴、悲傷至極的臉孔。
他也曾想過去追尋她的足迹,可是一個在繭房中封閉多年的孤家寡人早已喪失了去觸碰陌生溫度的勇氣,于是他隻能心靈深處那個空無一物的孤寂王國裡,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出她的模樣。
直到,他與她再次相遇。
命運的緣分是如此妙不可言,當他悲觀地認為她不可能再次出現時,他卻在喬治納大學的圖書館見到了那朵清秀素淨的山茶花。
彼時她已成為了圖書館管理員,她胸口處的工作牌讓他知曉了她的名字——
羅南。
重逢時的百感交集被那不動聲色、冰冷淡漠的外表所掩蓋,沒人知道他有多麼欣喜若狂,他排在隊伍的末端,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學生一個又一個地離開,終于輪到他辦理借閱手續時,少女才發現了他的存在,他看見她唇角那公事公辦的客氣微笑戛然而止,然後被不可置信的驚喜所取代,她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眼中卻蘊藏着一絲失望與不舍。
在傳遞書籍時,他無意觸碰到她的手指,那微熱、柔軟、細膩的肌膚卻令他心猿意馬,他貪戀那樣的溫度與觸感,有那麼一瞬間,他居然産生了将她抱在懷中的沖動。
孤僻内向、鮮少與異性接觸的他終于有了去追逐她的勇氣,可未曾付出行動,他就被上級派往外國進行學術交流,直到回國後随着導師去拜會實驗項目資助人時,那揮之不去的思念才徹底終止。
這一次,他又遇見了她,她形單影隻、失魂落魄地走在樓梯上,心事重重的她差點從樓梯上摔了下去,他下意識地去扶她,然而在雙手觸碰到她肩膀的那一瞬間,突如其來的、宛如萬箭穿心的疼痛在他的身體裡迸裂,他看到眼前閃過無數朵令人目眩神迷的煙花,他看見滅世的洪水呼嘯着鋪天蓋地地席卷了一切,沖破了記憶的閘門。
他想起來了。
她是羅南,是金薔薇劇院首屈一指的化妝師,是在秋高氣爽的日光之下對他甜蜜微笑的少女,是他人生第一次約會的伴侶,是與他共同見證黃昏日落、月光悠悠的精靈,是在他負傷無助時衣不解帶地照顧他的無私愛人,是與他雲雨交融、靈肉沉淪的未婚妻!
他曾對着月亮發誓要永遠與她同在,她的微笑與幸福是他此生最崇高的信仰。即使山川毀滅、海枯石爛,他對她的愛始終如一。
可是為何,他會莫名其妙地失去與她相愛的記憶,卻在不久之後又卷土重來?
淚如泉湧的愛人讓他無暇再深思這其中的古怪異樣,他近乎瘋狂地緊緊抱着她,如樹上的藤蔓纏綿依附直至死亡。他親吻她的雙唇,撫摸她的秀發,不顧衆目睽睽,如饑似渴地傾訴着對她的思念與愧疚。
羅南,他的羅南。
***
非常諷刺,加特的回歸又是因為程序的紊亂。
你恨透了這個該死的系統,它在你幸福達到巅峰之時讓你沉入了絕望的谷底,當你放棄一切希望潛心前行時,它又讓你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真理之下》打着“愛與浪漫”的粉紅旗号,實質上卻是最殘酷最冰冷的謊言,它讓你體驗了如膠似漆的愛情,卻也讓你嘗盡了生離死别、肝腸寸斷、痛徹心扉。
沒人知道你的内心是有多麼痛苦煎熬,加特回歸的欣喜在現實的沖擊下所剩無幾,因為他是在你與薩菲的“熱戀期”之中回歸,你必須要在他與薩菲之間做出抉擇,沒有人比你更愛加特,但是選擇他卻意味着放棄回到現實世界。
不過,相比“二者擇其一”,當務之急是該如何解決眼下的尴尬局面。
加特緊緊地握住你的左手,将你護在身後,俨然一副為你遮風擋雨的好丈夫形象,那個城府極深的“笑面虎”早已褪下了那副陰沉可怕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你們,眼中閃爍着高深莫測的光芒。
德希·梅洛笛先發制人,他故作訝異地寒暄道:“這麼巧呀,羅南小姐,您也在這裡。”
“怎麼,您也認識加特先生嗎?”
他分明是在笑意盈盈地同你講話,可你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加特雖不知道你與梅洛笛那種種複雜糾纏的過往,卻也能看出對方來者不善,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沒錯,羅南小姐是我的未婚妻。”
他哪裡知道,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
聞言,德希·梅洛笛的笑意愈發深厚,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是嗎?婚姻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怎麼從未聽羅南小姐提起過你?羅南可是我的至交好友。”
他故意咬重了“至交好友”這幾個字的讀音,似乎是在耀武揚威地挑釁加特。
加特再怎麼木讷遲鈍、不善交際,也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男人對愛人有與生俱來的占有欲,他已然看出了梅洛笛的不軌之心,于是尴尬的局面再一次升級,針鋒相對的境地之下,他們二人劍拔弩張、不依不饒。
加特義正言辭地回答道:“那是因為我犯下了一個幾乎不可饒恕的錯誤,羅南被我傷透了心,她自然不會再在‘外人’面前提起我。”
“但是,無論如何,我對她的愛毋庸置疑,何況她本來就是個心軟善良的好姑娘,所以現在,她原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