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别開槍,我、我隻是想把這個還給您。”
他接過照片,空氣凝滞幾秒,旋即我聽到了他那宛如珠玉落地的輕笑:“原來如此。”
抵在我肩膀上的威脅終于離開,我戰戰兢兢地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絕色美貌令我自慚形穢,那雙笑意與冷漠并行的深邃雙眸此刻正打量着忐忑不安的我,或許我看似纖弱無辜的外形消弭了他對我的戒備,他垂下眼簾,誠懇緻歉道:“抱歉,讓您受驚了,請原諒我的冒犯。”
他将照片還給了我。
“不過,剛才在劇院裡您大可光明磊落地同我交談,這樣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不僅有失淑女風範,還會危及您的人身安全。”
我羞紅了臉,吞吞吐吐道:“因為,我,我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從沒有主動和陌生的男性攀談。”
“呵。”
他再次笑了,那發自内心的眉眼舒展的清風霁月的笑容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像池塘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蕩漾在我的心頭,又像煙花的火星落進我濕潤的眼眸中。
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男性的笑容會如此好看。
但那笑容又像流星一樣轉瞬即逝,他很快就恢複了那副冷淡疏離的姿态,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高傲、英俊、憂郁的紳士。
“再見,小姐。”
他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而我舉起照片大聲追問道:“先生,您的照片不要了嗎?”
那筆挺的背影未曾有片刻猶豫,與寒風混合的聲音冷漠決絕:“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既然您撿到了,那它就屬于您。”
我留在原地撫摸滾燙發紅的臉頰,當視野裡他背影完全消失時,我才後知後覺地追悔莫及:該死,我怎麼忘記了問他的聯系方式。
***
命運向來眷顧于我,萍水相逢後第七天,我再次遇見了克雷伯格先生。
地位顯赫的斯賓塞夫人卻是中餐廳的忠實顧客,她尤其鐘愛林太太親手制作的中式甜點,經常會訂餐然後由餐廳的夥計送到她家中,自從我被林太太收留後,送餐的任務便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喜歡這位美麗高貴卻親切和氣的夫人,她從不因華人是少數族裔而輕鄙我們,每次送餐我都會得到她慷慨的小費,這一次我提着餐盒來到她所居住的白色大理石别墅前,從窗戶縫隙裡飄出的絲竹管弦聲透露着紙醉金迷的味道。
真是少見,居然在白天舉辦宴會。
斯賓塞夫人端着香槟酒杯親昵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她說我來得巧妙,何不同歡共樂?
盛情難卻,更何況我在一衆賓客裡瞥見了克雷伯格先生的身影。
他微笑着向我點頭緻意,我想走過去向他問好,可奈何他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芳香玫瑰,身邊永遠被珠光寶氣巧笑倩兮的美人環繞,我能感受到他并不喜歡這種被其他男性羨慕甚至是嫉妒的“待遇”。
他厭倦燈紅酒綠的名利場,卻又身不由己。
我像一塊沉默的石頭一直靜靜地注視他,看着曲盡人散賓客離去,看着他優雅溫潤的笑容慢慢地摻進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疲憊嫌惡,看着一位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将塗着豔紅蔻甲的纖纖玉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的聲音甜得人耳根發癢:“克雷伯格先生,今天夜晚來我的莊園?”
被注入了莫名其妙的勇氣的我起身徑直走向他:“弗雷德,你不是說今天要去探望我的母親嗎?她很挂念你。”
是弗雷德,并非“克雷伯格先生”。
這過于親昵的語氣讓貴婦有些不悅,但礙于我這位第三者在場,她隻得悻悻挪開了手,弗雷德禮貌地向她告辭,然後同我一起離開了這棟富麗堂皇的别墅。
他的衣領間散發着脂粉香水的濃郁氣息,但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清明冷靜,仿佛剛才在聚光燈下風采奕奕的寵臣根本不是他。
他說:“謝謝您替我解圍,後會有期,告辭了。”
好吧,他真是幹淨利落到難以接近,但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因為處于社會底層的我和他這樣光風霁月的紳士根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我并沒有向他道别,而是看着他領結上的族徽,小心翼翼地詢問道:“先生,您是德國人?”
“我來自奧地利。”
我故作驚訝地笑道:“那您見過茜茜皇後嗎?我非常仰慕她。”
“有幸目睹過她的風采。”
“真好呀,那我日後可以去拜訪您嗎?聽您講一講茜茜皇後的故事。”
***
我僥幸要到了弗雷德的聯系方式,又從斯賓塞夫人家中女仆的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來曆:出身于藝術世家的他自幼就展現出了令人望塵莫及的音樂天賦,很可惜,這種天賦不僅沒有随着年齡的增長而強化,反而如湖面上泛起的漣漪般一圈又一圈地淡化下去,于是他不再被家族器重,也不受到家族金錢和人脈的支持。
我想,我知道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悒悒不樂因何而起,藝術就是這樣璀璨卻殘酷,“天道酬勤”并不适用于為藝術夢想而奮鬥的人們,多少音樂家、畫家、詩人與世長辭後才為人所知曉,又有多少人生前身後都籍籍無名?
我不清楚我對弗雷德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是傾慕他無可比拟的美貌和令人難以自拔的做派氣質,還是心疼他江郎才盡事業受挫?總之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開始魂不守舍。
心思細膩的林太太察覺到了我的異樣,笑問我相中了哪家的青年才俊。
于是,我鼓起勇氣敲響了他家的房門。
***
美貌是他的優勢,弗雷德裡克·克雷伯格從不厭惡他這張被阿芙洛狄忒祝福過的臉,他知道這張英俊的皮囊是遊走在上流社會的資本。
缪斯已棄他而去,他當然要跪在維納斯的腳下對她俯首稱臣。
他見慣了風花雪月,□□糜爛,流連在貴婦名媛裙擺下的男人早就練就了一顆七竅玲珑心,他當然知道眼前這位不請自來的華人女孩對他懷揣的是怎樣一種戀慕春情。
他不讨厭她,因為她善良、熱忱、純潔、笑容甜美,卻也不喜歡她,因為他是個市儈精明的精緻利己主義者,和那些放浪形骸的貴女逢場作戲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他需要人脈、金錢、名聲,需要那些貴女将他引薦給文藝界的名流,可是她這個一無所有的華人女孩又能帶來什麼?
愛情?籍籍無名之人的愛情不僅一文不值,還會是他生命中的絆腳石,那天斯賓塞夫人家中的宴會,他本來可以用甜言蜜語推托掉那個不合時宜的邀請,可是她的橫插一腳反而使曾有助于他的辛普森夫人開始對他心生不滿。
呵,弄巧成拙是累贅。
弗雷德,你要盡早甩開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他客客氣氣地迎她入門,女孩受寵若驚地坐在簡陋的沙發上打量着屋内樸素幹淨的陳設,他并沒有為她沏茶,可是興味盎然的她并不介意被怠慢。
她秀發濃密,肌膚白淨細膩,看得出來并非是窮苦人家出身,漿洗過的幹淨整潔的衣裙散發着皂角的清淡香氣,他這才發現她從未使用過任何香水。
該用什麼理由勸退她呢?
弗雷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泛紅暈的她,然後摸出打火機點燃一根香煙吞雲吐露,甚至還“貼心”地詢問她要不要來一支。
“不了,謝謝,我不抽煙的。”
他唇畔扯開涼薄笑容,道:“您這樣一位年輕漂亮純潔幹淨的小姐,不請自來到單身男人的家中,有何貴幹呢?”
肉眼可見的,她的笑容戛然而止,這話語中露骨的暧昧讓她面頰上的紅暈飛速消退,她有點慌亂地搖了搖頭,急忙解釋道:
“克雷伯格先生,我隻是想來探望一下您。”
“探望?小姐,我想這個詞語并不合适,因為我無病無災,我和你也不是什麼許久未見的朋友。”
這尖酸刻薄的話語嗆得她啞口無言,女孩沉默幾秒,然後手足無措地辯解道:“先生,我沒有惡意,我真的隻是想過來看看您。”
他促狹地笑了笑,追問道:“然後呢?像辛普森夫人那樣。”
“辛普森夫人是誰?”
毫不掩飾惡意的聲音響起,像一柄利劍貫穿了她的胸膛:“就是那天在斯賓塞夫人家中宴會裡你趕走的那位夫人,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攀附上了她,她現在對我很生氣。”
“您覺得我對您抱有那種心思?一夜風流?”
“随您怎麼想,我從沒有這麼說過。”
泥人尚有三分氣性,何況是自尊心極強的她?他看見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紅暈再度爬上了她的臉頰,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憤怒。
她并非是他想象中那般軟弱可欺,從内到外的溫順謙和。
女孩憤恨地瞪了他一眼,尖銳的聲音響徹全屋:“他們說的沒錯,你就是個于連·索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