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你在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我又夢見了弗雷德裡克·克雷伯格,夢中他那高高在上、裝腔作勢的傲慢笑容像狠厲的一耳光猝不及防地扇在我的臉上,将那層因英俊容貌而加持出的美好濾鏡打成了碎片。
我真是愚蠢透頂,一個在初次見面就拿槍指着我腦門的男人怎麼可能是良善之輩?我不過是膚淺地喜歡他的英俊、憂郁、纖弱、卻不曾看到他内在的冷漠、高傲、刻薄、市儈精明。
女人的自尊不允許我再去死皮賴臉地纏着他,而他也對我的知難而退求之不得,我們本該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在這龐大的城市裡形同陌路。
眨眼間,春節将至,這是海外華人根植在文化血脈裡的盛大慶典。
1890年1月20日是農曆除夕,萊姆豪斯的華埠一片阖家團圓張燈結彩。年夜飯過後,寒冷的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硝煙硫磺味,當我站中餐廳門前擺弄那兩盆讨喜的金錢橘盆栽時,卻突然聽到身後一陣“沙沙”的腳步聲。
“普蕾爾小姐?”
那個熟悉的聲音像一顆熾熱的火星飛濺進我的耳朵,我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隻見雪夜裡的精靈王子正在笑意盈盈地注視着我。
他又像是一株空谷幽蘭,清冷、高雅、聖潔芬芳,精緻的眉眼間閃爍的清澈笑意帶有極強的迷惑性,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忽視他性格裡的緻命缺陷,但我不會忘記他那副氣焰嚣張、尖酸刻薄的嘴臉。
他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禮盒,口中呼出白色的熱氣:“新年快樂,普蕾爾小姐。”
我警惕地後退一步,冷冷回絕道:“明天才是中國的新年,你的祝賀不合時宜。”
“那希望我的歉意沒有不合時宜。”他那忽閃的長睫上挂着晶瑩的雪花:“小姐,很抱歉曾經我的惡言惡語給你造成了莫大的傷害。”
“我不該用我的自私狹隘去揣測你的誠摯關懷。”
我沒有說話,隻是漠然地凝視着他。
他苦笑道:“那一天你離開後,我追悔莫及,隻是男人那虛假的自尊心不允許我追上來向你道歉,當我肯放下自視甚高的面子時,卻發現除了你的名字外,我對你一無所知。”
“等等,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我從未告訴過他我的住址。
“我想你是華人,應該住在萊姆豪斯的華埠,于是我來此打聽,問他們認不認識「普蕾爾小姐」,得到的無一不是否定的回答,後來我才想起你們華人社交圈裡中文名字才是通行證,可是我不知道,于是我隻能打探他們有沒有見過一位身高約5尺半,二十歲左右,笑起來有酒窩的漂亮姑娘。”
......
我感到我的耳根在發燙,明明這夜晚冷得呵氣成冰,明明他的語氣是如此的風輕雲淡。
我本來該對他橫眉冷對、視而不見的,可是我這顆優柔寡斷、搖擺不定的心一想到他本該可以縮在溫暖的壁爐邊喝茶看報彈琴,欣賞窗外詩情畫意的雪景,但是那份沉重的愧疚驅使他頂着漫天飄揚的雪花、踩着濕滑難行的路面來到他刻闆印象中貧窮落後的華埠,挨家挨戶地打探我的消息,隻為送出那份姗姗來遲的歉意......
“你,你是特地挑在今天過來的嗎?”
“是的,因為我聽說今天是中國人的新年。”
“阿蘭,你在和誰說話?”
林太太抱着暖爐走出門,看到門外的弗雷德後怔了一秒,然後嗔怪地瞥了我一眼:“你這孩子,這麼冷的天怎麼讓客人在外邊站着?”
她換上一口流利的英文:“先生快進來,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英俊的容貌、優雅的談吐在短時間内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但是土生土長的白人與漂洋過海來此謀生的華人有着天然的隔閡,眼見雪勢漸大,寒暄幾番後他便禮貌告退,店裡的男夥計去送客,而林太太喝着紅棗茶,笑得意味深長:“就是這個年輕人害得你魂不守舍?”
我握緊手中的禮盒,搖頭否決道:“不,他隻是普通朋友。”
***
無論我再怎麼言不由衷,但不可否認,我的心已被他熏染,再也不肯褪色。
元宵過後我帶着親手制作的糕點再次扣響了他的房門,此時他正在譜曲,廢紙簍裡塞滿了被作廢的曲譜。
他的精神狀态極度糟糕,曾經那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的白金色秀發如今卻淩亂地披散在背後,眼眶因徹夜失眠而染上了濃重的青黑,他幹裂的唇角微微上揚,勉強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他說:“抱歉,讓你見笑了。”
“希望我沒有打擾您,克雷伯格先生。”
“叫我弗雷德就好。”他苦澀地自嘲道:“一個平平無奇的庸才是不怕被打擾的。”
他走到客廳那架立式鋼琴前,雙手按在琴鍵上,雄渾激昂的琴聲流露出他此刻抑郁苦悶的心情,像溺水之人的垂死掙紮。
我如鲠在喉,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不會彈琴,也不懂音樂,但我知道他絕非庸才,因為多少舉世聞名的藝術家在生前卻不為人所知,就像是印象派代表畫家梵高,他的創作風格過于大膽奔放,難以被大衆理解和接受。
一曲結束後,他問道:“”普蕾爾,你會彈琴嗎?”
“抱歉,我一竅不通。”
他輕笑道:“沒關系,如果你願意的話,以後我會教你彈琴、跳舞。”
“你有想聽的曲子嗎?”
沒有那些流傳千古的聞名交響曲,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茉莉花》這首在世界範圍内都具有廣泛影響力的江蘇民歌,但它在1959年後才走出國門,所以此時的維多利亞人應該對它一無所知。
“Oh what a lovely little Jasmine flower......”
我用英語輕輕哼唱出這首輕松歡快的民歌,而他僅僅是思索幾秒,就随着我的歌聲遊走在黑白琴鍵上,彈奏出優美的曲調。
很難想象他會用西方的樂器彈奏出極具江南水鄉韻味的琴聲,這樣的天才怎麼可能會是庸人?
他隻是缺少被賞識的機會,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等等,伯樂?
沉鈍的大腦似乎竄過一道閃電,我突然想起數月前我在去大英圖書館的路途上遇到了一個昏迷的婦人,大學時就讀于護理專業的我憑經驗認出了那是急性心肌梗死,不顧衆人異樣的眼光我沖上去為她做心肺複蘇,全力以赴幫她驅除了死神的陰影。
事後她感激涕零地握着我的手千恩萬謝,我才知道她是一位知名音樂家的愛妻,那時我從未想過她會成為我的人脈。
弗雷德,你的機會就在眼前!
我拿着他廢棄的曲譜拜訪了那位知名音樂家和他的夫人。
不同于弗雷德寂寂無名郁郁不得志,克勞斯先生卻是年少成名享譽世界,隻是藝術家大多性情古怪,他相當孤僻冷漠,不喜交際,不肯教授任何學生,像一塊冥頑不化的石頭。
但是,他深愛他的夫人,幾乎對她言聽計從。
克勞斯先生面色淡漠地翻閱着那幾張廢稿,他向來不喜形于色,我不知道他對弗雷德的作品是欣賞驚豔還是嗤之以鼻。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客廳裡滴滴答答的鐘聲像沉重的鼓點擊打在我的心上,當他将曲譜放在茶幾上時,我終于鼓起勇氣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