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百虛心接受：“确實。我以前沒覺得自己這樣，仔細一想，才明白。”

說完他，陸蠍自己也回過味兒來，不免心虛。她也經常在萬百身上放置一些延伸的期望，這對萬百也并不公平。

——當然，她有預感，這些期待的濾鏡應該會在今天碎得差不多了。

萬百繼續：“我認為女神是全大陸最美的人。正因如此，我不會對她産生欲望，即使她完完全全是我的理想型。”

陸蠍完全是男女感情知識裡的小學生。她裝作對此事習以為常，淡定地點點頭：“嗯嗯，欲望，欲望嘛，哎呀，多大點事！”

“——因為是女神，所以我即使想親近她，也不會亵渎。我不會想象自己和她有親密的互動，不會想未來我是什麼身份、她又會跟誰交往……”

萬百謹記陸蠍對海水真正的昏迷原因一無所知一事，也知道海水隻是在秘密和池老師往來。他無法說得太過，隻能淺嘗辄止：“我對她沒有占有欲，甚至更希望能出現一個‘女神伴侶’的人，來滿足女神在戀愛方面的需求。”

陸蠍很震撼：“你還真是，大愛無疆……”

“——我說了，這是以前。”

萬百心緒紛亂，突然想抽根煙。其實從認識女神以來，他就很少抽煙了，怕嗆到她。印象裡隻有寥寥幾次，和樂神望交談的時候，還有跟陸蠍對打時尋找海水的時候。放在儲物空間裡的煙盒總會潮掉，他也沒想着換新的。

……這會兒，他卻突然想起，池野似乎是抽煙的。

是不是因為女神慣常遷就别人，所以就算煙草味不是她喜歡的，她也能忍受？

——還是說，因為那個人是池野，是她喜歡的人，所以怎麼樣都可以？

萬百頓時更加煩躁起來：“以前，我會那樣想。但這次實訓，發生了很多事……你知道她是因為救人才昏迷的，她身上有很多——太多，我不知道的秘密。這些比我想象中更好，甚至遠遠超出了我本就不該給她的期待。”

陸蠍很驚訝：“有那麼好？”

“有那麼好。”

萬百淡淡道：“那是一個本來就很好的人，在我自認為已經足夠了解她的時候，又展現出了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面，比原來還要好。”

陸蠍怔住了。她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隻覺得胸口酸澀，甚至比斷臂的傷口還要痛。

她幹巴巴地笑了下：“哎呀，我都有點暈‘好’這個字了……”

“發現這些時，我的第一感覺是——好吧，你别跟别人說。我會覺得，有點害怕。”

萬百的表情不太自在，陸蠍隻會比他更不自在——她當然不會承認萬百的心思聽起來比自己細膩很多、有些話她也聽不懂，隻好裝模作樣評論一句：“……好了！再說下去真的很像少男心事了！你怕什麼啊？你女神比想象中還好，不是很高興的事情嗎？”

“……不是。”

萬百回想着海水剛剛蘇醒時的情境。那時，他們已經從真心之蝶的還原中出來幾天了，萬百卻沒怎麼沉浸在十三太保的故事裡。

對他來說，軍人保家衛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們血手黨有的是因為殺屍族而死的，幫派尚且如此，正規軍更是應該。他尊重十三太保，但那畢竟是别人的故事和回憶，萬百不常與人共情，能感受到一點已經很難得。

他隻是從觀看“口易開”呈現的海水的過去開始，就困在裡面，沒能出來。

在所有人面前，萬百都是個離經叛道又無畏的人。他慘烈的身世和童年不算秘密，亞比瑞甚至還會以此事做案例，講給其他手下聽，意在聲明，無論是什麼樣的出身，隻要足夠強大和忠誠，都能成為血手黨的中流砥柱。

萬百少年時喪母弑父，是血手黨中不少人知道的事實。似乎也是如此經曆造就了萬百的殘忍和強大，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黑尼爾用鮮血和人頭殺出了美名。血手黨人口中的少東家，是與愛和被愛都絕緣的冷血動物。

但就連親近萬百如亞比瑞也不清楚的一點是，其實，萬百是被人好好愛過的。隻是他與那份生命不能承受之愛擦肩而過，于是遺憾一生、痛苦一生、恐懼一生。

這經曆導緻他無法再承受來自外界的愛意，但他至少在過去很久的時間中，體會過被珍愛的滋味。

——可“口易開”的回憶中，自私冷漠重男輕女的父親海時、如幼童般天真殘忍的母親青灑、勢利眼又欺軟怕硬的下人們，再到眼高于頂心性惡劣的海夏、視太多東西都重于妹妹的海燈……

這麼多身邊的人，親近的人，有血緣關系的人，竟然找不出一個好好愛着海水、視她高于一切的。

——這麼久以來，一直用自己赤誠之心對待别人、溫暖别人、愛着别人的人，竟然從沒被這世界珍愛過。

意識到這一點的一瞬間，萬百便覺渾身一凜、冷汗直冒。再往後，看到她不計種族地救死扶傷、以命相搏，萬百對海水的印象更是在腦海中飛快地打碎重組。

她是比他淺薄想象、幼稚判斷之外，更加好的人。原來，不是隻要長成那個樣子、做事情大部分合他心意的任何人，就可以成為所謂的“女神”。這樣如符号般的定義太膚淺了，不僅侮辱海水，更顯得他高高在上、太自以為。

女神——海水，除了外表以外，擁有更多超乎他理解的品格。至少，比起他萬百，海水就更加勇敢、無私、博愛、堅韌。

他一向自诩打遍黨内、黑市拳王之勇敢，怎麼比得上她眼見更多、更慘烈、更殘忍的流血犧牲之勇敢？他因為害怕被愛所以才無怨無悔的付出之無私，怎麼比得上她從未被愛、卻能對世界以德報怨的無私？更何況，那平等拯救無數生命的博愛，被誤解嘲弄也不曾辯解的堅韌……

太多金子般閃爍着的星點圍繞着病榻上的藍黑色發絲，愈光明、愈強大、愈英雄主義，便襯得他愈加陰暗、怯懦、自怨自艾。

這時，他終于明白，自己對海水的情感，不再虛無缥缈，而是有了落地的根。從迷戀外表、肯定品行，到得知一切的震憾、慚愧、心疼，再到現在，他毫無疑問地崇拜她、向往她，這情緒越強烈，他就越忍不住想要得到她的回應——垂憐。

那是一個太好了的人。她怎麼能這樣好？好到，她不能再成為任何一個被定義、被期待、被審判的符号，她必須就是海水，一個會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不能跑到天上去，離他那麼遠；不要成為衆人的神明，被任何人觀瞻。

他開始渴望被她看見，渴望自己在他面前有存在感。他希望自己能做她眼中最好的人，比任何人都好；甚至希望那些人再少一點、離她再遠一點，最好隻有他能在她眼中。

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這想要靠近、試圖索取、開始萌生了占有欲的心情，萬百先是恐懼，而後陷入了更大的茫然。

這心情一直充斥了整個假期，直到現在，萬百終于下定決心，看清這迷茫背後銳利的真相——

男生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我怕的正是這份好，好到，我雖然仍反感其他人的喜歡，可如果是來自海水的，我全盤接受，甚至……再多也不滿足。”

陸蠍鼻腔酸澀，但她隻裝做自己被辣味土豆沙拉嗆到，弄得侍者膽戰心驚，馬上讓後廚重做份低辣度的同款。

而萬百沒有給她任何緩沖的時間。他隻是沉聲問她：“如果我現在真心追求女神，你覺得還有可能麼？”

陸蠍秒答：“沒救了。”

萬百：“……”

她用抱怨掩飾自己的情緒：“你都不搭理人家，怎麼追人家啊？！”

萬百是真心求教：“我沒想到這一點，我怕做的不好，印象更糟。”

“……也不會比現在這樣更糟了。”

陸蠍煩躁地單手揉抓自己的腦袋：“好吧！讓我想想……追求對方，你就得在對方面前顯得有魅力。海水是跟你一個小隊的，你在小隊裡，至少得是排的上号的吧？我盤算下，你們小隊有四個男生，除了你以外，樂神望——他是校園明星，你比不了；申屠真和天道乾，好像也都是葉脈幻撕榜榜上有名的——哇！這麼一想，海水運氣真不賴！”

萬百納悶：“‘幻撕榜’？是什麼？”

“‘幻想可以撕了他衣服’榜。”

眼見萬百的表情正隐晦提問“我在不在這個榜上”，陸蠍嘴角一抽：“這個榜，主要評選的是禁欲系。”

在他說出“那我呢”之前，陸蠍飛快打斷道：“你是縱欲系。”

萬百：“……？”

“你很有男人味啊，外放的那種，懂嗎？”

話音剛落，陸蠍便反應過來，激動道：“”這才是你的優勢！對，你得揚長避短，你不能跟申屠真比正經、跟樂神望比臉蛋、跟天道勤比高冷啊？你得去散發你的神秘感和荷爾蒙！懂嗎？”

萬百眼睛微眯：“……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如懂。說不上來。”

陸蠍：“……”

萬百為己方軍師補充信息：“據我觀察，天道乾對海水一點都不高冷。他被海水一頓罵，罵完還會委委屈屈地倒貼上去。”

對啊，你看看人家！

陸蠍無語：“那也一樣，你别跟人家比茶氣，你就做自己啊！男色當頭，你就多勾引她！”

萬百倒吸一口冷氣：“……真的？”

“對，然後順便分發我一些福利照，謝謝男神。”

萬百：“……”

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你不是不喜歡我麼？”

陸蠍淡淡：“食色性也，我們女人看看腹肌怎麼了？犯法啊？我也不是白幫你出主意的，”

……行吧。

男生突然坐直身子，正色道：“不過，還是謝謝你不計前嫌，願意聽我說這些。如果可以，我想跟你做朋友，但是我還需要點時間，來克服别人的喜歡。”

……哪裡有人面對喜歡，是需要“克服”的啊？！

陸蠍的表情已經帶着明顯的幻滅：“……得了吧，今天聊下來，我真的沒那麼喜歡你了——你比我想象中蠢多了！真的很給你的高冷形象扣分。”

萬百對此表示無所謂，并且認為她這樣的評判很幼稚：“沒有誰是高冷的，距離産生冷而已。跟人打交道，生活在大陸上，誰又能真的一言不發？天道乾也要拉屎的，隻是你沒見過。”

陸蠍：“……謝謝，我沒想看哈。”

兩人的飯很快吃完，萬百臨走前說：“追求海水的事，以後我還可以請教你嗎？”

……可以嗎？

還可以繼續和這個人聯絡、你來我往嗎？

這個萬百，對自己兇巴巴，既沒禮貌又沒情商，熟悉之後也不再高冷，沒有了神秘感。現在還圍着另一個人團團轉，所有的耐心和溫柔都給了别人，一點都不酷。

陸蠍沒聽清自己的回答，她隻是在發愁，怎麼辦。

怎麼辦啊？就這麼個已經不太酷了的家夥……

她還是，有一點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