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珏心頭一緊,他當然知道,雖然那時他才五六歲,但永遠忘不了父親同花太空和年逍,是如何時而兵不血刃時而刀劍相向,将其他皇子王爺一個個斬落的。
先帝共八個兒子,偏偏又定下立賢不立長的規矩,這便導緻了八人中有五人都觊觎皇位,那時候的黨争,可比現在要黑暗得多,明槍暗箭,你死我活,哪還顧什麼兄弟情分。
但他沈清珏不敢知道,誰都不敢知道。
“兒臣……記不清了。”
沈明堂重重歎了口氣,繼續說:“清珏,當年朕以武力奪儲,滿朝文武都心知肚明,這沒什麼不能說的。這把龍椅不過是勝利者的戰利品,能坐上來的人手都不會幹淨,這無可厚非。況且,做皇帝沒點鐵腕手段是不行的,要鎮得住朝堂,要管得了天下,有時候必須狠。”
他頓了頓,“可總有一個道理,你要明白,盯着這個位置的時候,心裡頭裝的,斷然不能隻有這個位置。”
殿内忽然靜了下來,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江山是什麼?是早朝時遞上來的奏折裡寫的旱澇災情,是邊疆八百裡加急送來的戰報,是市井街坊升起的炊煙。朝臣是什麼?是陽奉陰違的老狐狸,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也是真正為國為民的忠良。百姓是什麼?是春種秋收的農夫,是走街串巷的貨郎,是寒窗苦讀的學子。若是心裡沒有這些,就算坐上這個位置,也守不住的,你明白嗎?”
沈明堂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着:“這些年,朕立志要做個明君,每日批奏折到三更天,親自過問各地災情,對直言進谏的大臣禮遇有加,你以為是為了什麼?清珏,朕這都是在贖罪,為那些死在奪位路上的兄弟,為那些被牽連的無辜。你以為坐上這個位置就能高枕無憂?你錯了,這把龍椅燙得很,燙得坐在上面的人根本睡不了一個安穩覺。”
“父皇……”沈清珏緩緩站起身,“兒臣……兒臣知錯……”
沈明堂看着兒子低垂的頭,心裡清楚這根本不是真心認錯,不過是識時務而已,這孩子到現在都沒明白,自己究竟錯在哪兒。
皇帝疲憊的搖了搖頭,繼續說:“清珏,你還記得從前的自己嗎?”
沈清珏正垂着頭,聞言像被驚雷劈中僵在原地。他眼底頓時翻湧驚濤,閃過一絲被戳破傷疤的猙獰,血絲纏繞着久未亮起的光,露出年少時意氣風發的殘影。
可很快又被常年浸在陰謀裡的陰鸷吞噬,陰暗如暴雨前的墨雲,從那抹戾氣中露出蒙塵多年的鋒芒,最後又被強制碾碎,化作一片死寂的空洞。
“那時候的你,做人光明磊落,做兒子孝順體貼,做皇子勤勉盡責...朕都記着呢。”沈明堂說,“殷親王一事殺死了朕最疼愛最看重的兒子,這怪不得你,你痛,朕知道,朕又何嘗不心疼?”
他歎了一口氣,“可你看看你如今,哪裡有從前半分帝王之骨君主之氣?這六年來你幹的那些事,朕一樁樁一件件都清楚。可朕也從不曾真的怪罪于你,朕從來都是護你護的周全,哪次不是朕在背後給你收拾爛攤子?”
沈清珏死死低着頭,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
這些年,人人都說他心狠手辣,卻沒人提過“心疼”二字。他還記得那個雪夜,自己掏心掏肺對待的兄弟帶着叛軍闖進宮門的樣子。母妃就倒在他眼前,血浸透了半邊衣裙。他當時連哭都忘了,隻覺得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那一刻他徹底明白了,信任就是把刀,專往心窩子裡捅。
他怎麼能不恨?他的恨就像是曠野邊緣瘋狂求生的雜草,怕死,怕敗,怕被辜負,更怕再嘗到那種無能為力的滋味。這份刻進骨血的惶恐,讓他不由自主的用最鋒利的倒刺包裹自己,将身邊的人與物盡數納入掌控,仿佛唯有這樣,才能在這荒誕世間攥住最後一線生機。
這恨是滲進骨頭縫裡的冰碴子,沒什麼花頭,就是日日夜夜提醒他:“信任”是一把自剮的刀。
但他确實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高座上的那位都一清二楚。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與焦慮,壓抑不了翻湧的憤怒和恐懼,隻要一想到周圍人那些試探的目光、嘲弄的嘴臉,他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唯有不擇手段地将所有東西,不管是屬于他的還是不屬于他的,都牢牢攥在手心裡,才能讓他獲得片刻的慰藉。
沈明堂看着兒子微微顫抖的雙手,語重心長地繼續說:“可你不能以此作為變本加厲的底氣,更不是你肆無忌憚的籌碼,朕護着你,是盼着你迷途知返,朕不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往深淵裡跳。”
這最後一句,帶着一個父親最深切的痛心。
“父皇……”
“清珏啊,”沈明堂聲音沉穩,“朕是你的父親,護你周全本是天經地義,朕不會看着你被打入塵埃,朕可以容忍你犯錯,可以為你擋下朝臣的彈劾,甚至可以為你壓下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但這一切都有個限度。因為朕不僅是你的父親,更是這天下萬民的君父。你可以仗着朕的寵愛肆意妄為,但朕不能為了一個兒子,寒了千萬子民的心。”
他指着堆積如山的奏折:“你看看這些,邊疆的将士們在西域的沙漠和北境的風雪中戍邊,江南百姓在水患後重建家園,各地官員為春耕忙碌...他們都在盡自己的本分。而你,朕的兒子,你卻在做什麼?”
“父皇…”沈清珏喉結滾動,“兒臣……”
沈明堂深吸一口氣,語氣稍緩,疲憊的擺了擺手:“回去吧,回府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朕今日這番話,清珏,你要知道,你首先是這大褚的皇子,其次,才是朕的兒子。”
“…兒臣…”沈清珏跪地俯身:“…遵旨…”
沈明堂望着沈清珏離去的背影,心中并無十足把握這番訓誡能令其幡然醒悟。身為人父,他已然傾盡所能,既要以帝王之威震懾其行,又要以慈父之心保全其命。
這朝堂之上,他既是執掌生殺的九五之尊,又是舐犢情深的尋常父親。對蕭淩恒,他早已打算好日後明裡暗裡施壓,令其适可而止;對朝臣,他已然在恩威并施,堵住悠悠衆口。即便要動用帝王權術,颠倒黑白,他也在所不惜。
這江山社稷要守,骨肉至親也要護。
為君者當以天下為先,為父者卻難免存着私心。
沈明堂擡手揉了揉眉心,龍案後的身影孤獨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