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久言靠在軟枕上發愣,窗外的說笑聲隐約傳來。他知道自己該出去跟楚世安他們打個招呼,可低頭看了看纏着紗布的手,又摸了摸使不上力的腿,終究還是沒動。
他不想用這副模樣見人,雖說臉上沒留疤,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手上還得永遠戴着那副遮醜的手套,他不想看見旁人眼中的憐憫。
正胡思亂想着,房門突然被蕭淩恒推開。
任久言擡頭望向他:“怎麼了?怎麼這副表情?”
蕭淩恒給任久言倒了一杯茶,端了過去在床沿坐下:“潺州今歲初春的丁口簿前幾日遞上去了,跟其他州差的挺大的,楚兄說…陛下命你我二人撅了潺州……”
“撅了潺州?!”任久言剛準備就着對方的手喝口茶,就被這詞吓了一跳。
蕭淩恒趕緊解釋:“楚兄用的不是‘撅’…但我估計是這個意思,楚兄原話說的是'徹查'...這不就是要把潺州官場掀個底朝天。”
任久言若有所思:“潺州官場…倒不是什麼……”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蕭淩恒給了一個認可的眼神:“對,問題就在這,若隻是潺州知府衙門在搗鬼,那不過是砍幾個地方官的腦袋就能了結的事。”
他單手撐着榻,壓低聲音繼續說:“但斷不會這麼簡單,你想,丁口簿要經過多少道手?地方上縣衙負責造冊,然後州府需要核驗,再經過朝廷戶部的戶部司抽查,後來還有禦史台的括戶使巡查…這一路但凡有個環節較真,這事就藏不住。”
他頓了頓,繼續說,“所以這絕不是潺州一地能瞞天過海的事。戶部司每年都要抽核三成州縣,偏就漏了潺州?禦史中丞年年都派括戶使巡查,偏就查不出蹊跷?更别說度支司還要核對賦稅,吏部要考核政績...這一連串衙門,要麼是都瞎了,要麼…...”他收住了話頭。*1
“要麼是串通一氣。”任久言若有所思的接上話口,“但這串通的可能性太多了,可能是有意包庇,可能是收受賄賂,也可能是被人拿住了把柄,這就很複雜了,這些官員之間盤根錯節……”
“所以一動就是牽一發動全身。”蕭淩恒說,“到時候查案的不是在查案,而是在跟大半個官場的利益網較勁,尤其是這禦史中丞,那是什麼?‘三獨坐’啊,再說這戶部,季尚書向來不結黨,可這侍郎劉禹章…”*2
他故意逗任久言,挑挑眉說道:“久言,你還要保他嗎?”
任久言聞言垂眸,“我……此事我真的不知…”
蕭淩恒見任久言當真了,趕緊輕輕拂了拂他的手背,“這事不一定與他有關,以他的官級怕是撐不起這麼大一盤子。”
他深呼吸一口,“這就是為什麼陛下要我審,既要有查案的能耐,又得有不怕得罪人的膽量。”
任久言微微蹙眉,随後輕笑:“不止。”
“嗯?”
任久言:“陛下要你做孤臣。”
蕭淩恒怔了怔,随即嬉皮笑臉地湊近:“我可是佞臣,等哪天我權勢滔天了,第一件事就是造反。”
說着,他将人輕輕攬入懷中,“到時候封你當皇後,我每天也不上朝,就天天膩在後宮”
任久言被他逗笑了:“那你得小心了,到時候年将軍可會第一個拿你。”
蕭淩恒在他額間落下一吻,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我做不了孤臣的,”手指輕輕纏上任久言的一縷發絲,“我這不有你嗎?”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深。
千言萬語也抵不過這一個眼神,赤裸裸的捧出心窩最柔軟的那個角落,盡全力在表達心底最真實的渴望。
其實無非就那一句話:你是我唯一的選擇,隻要你肯,我永遠會堅定的與你并肩。
經過韓遠兮帶着十名親兵幾日的軟磨硬泡,又是搬出聖旨又是強調公務需要,就差抱着人大腿求了,最終總算讓蕭淩恒松口同意他們留在山莊。
其實蕭淩恒一開始是極不情願的,好不容易能和任久言獨處,哪願意被人打擾?但轉念一想,接下來要查潺州的案子,自己肯定要經常外出,有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守着任久言,确實更穩妥些,想到這裡,他也就沒再堅持趕人。
不過韓遠兮這幫糙漢子舞刀弄槍做個護衛還行,照顧人可指望不上,所以蕭淩恒轉天就從自己府裡調來了五六個得力的仆役。
起初看到來了這麼多人,任久言明顯有些不自在,他的府上向來隻有自己一人,也從不用下人,他其實是不習慣的。可經過蕭淩恒這一個多月事無巨細的伺候,不習慣也習慣了,此刻看着蕭淩恒忙前忙後地安排,他終究默默接受了這番好意。
既然要一起辦公事,任久言就不得不見人了。
蕭淩恒看得出他的不安,每次有人來探望,任久言都會特意用領抹遮住脖子上的疤,還有意無意的把戴着手套的手藏在身後,蕭淩恒心裡揪得難受的不行。
于是,他跑遍了城裡最好的綢緞莊,挑了最柔軟的雲錦料子,特意讓人做成高領的樣式,能把脖子上的傷疤遮得嚴嚴實實。
緊接着他又跑去胭脂鋪,跟老闆娘打聽半天,最終買了姑娘家用的紫茉莉種子粉用于遮蓋傷疤,還買了最好的珍珠粉用于淡化疤痕。
從胭脂鋪出來後他便拐去木匠鋪,定了個帶軟墊的輪椅。掌櫃的問要雕什麼花紋時,他愣了半天,隻說:“要最穩當的。”
東西一樣樣備齊了,蕭淩恒卻更忐忑了,他不知道任久言願不願意用這些,更怕傷了他的自尊。可除此之外,他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最後,蕭淩恒想起前幾日任久言随口提過,說山莊的池塘空着可惜,不如養些魚,他當即拐去了城西的魚市。
站在魚肆裡蕭淩恒卻犯了難,他根本不知道任久言喜歡什麼魚。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他指着水缸裡遊動的龍魚、鶴頂紅金魚、鵝頂紅金魚和蝶尾金魚,“各來一條。”
頓了頓,又補充道:“再要兩條錦鯉。”
付完銀子正要走,他餘光瞥見角落木盆裡有幾尾普通的鯉魚,正活潑地甩着尾巴。
蕭淩恒心頭一動:“這鯉魚...也來一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