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住心中強烈的反抗之意,并未甩開少女的手,執意不起:“求公子網開一面,奴當犬馬效勞,不論是夜夜笙歌,還是……”
“停!”卿如意咂舌,夜夜笙歌桃色場景?這不是重點!關鍵是,她看上去很像縱欲享樂之人嗎?她分明是根正苗紅的君子。
辭緣錯愕,怯生生看着卿如意,生怕自己說錯了話。
卿如意無奈歎息,她松開手,半蹲在戲子面前同他平視,語氣格外鄭重:“你可知伯樂和千裡馬的故事?”
辭緣收住準備好的哭腔,淚光晶瑩,心中遲疑着點頭:“公子這是?”
“我知你心中苦,曉你此生志,既然不屈于權貴惡勢,為何依然對上位者低三下四?”
少女頓了頓,見他情緒安撫下來,拿出重要道具工尺譜,手指撚着黃頁細細翻閱:“此乃昆曲工尺譜,為仙人夢中之托。”
黃頁上大字小字排作整齊兩列,其上的圈圈點點他卻是從未見過,辭緣不禁存疑,靜待下文。
卿如意繼續抛出橄榄枝:“我乃卿家獨女,皇親國戚,現給你這個求得好境遇的機會,親手栽培你為日後的名旦,入我卿家戲班複興昆曲,隻看你願不願意。”
“名旦?”他呼吸一滞,然卿如意毫無所覺,繼續道:“沒錯。你這嗓音還得好好保養,莫要辜負天賦了。”
辭緣眸中閃爍,藏于袖中的手早已握緊到青筋暴突。
他恨,區區男兒郎,為了活命卻一直委身作女嬌娥。兜兜轉轉,逃出青樓又如何,終究是躲不過所謂命運二字。
“奴自然願意,小姐賞賜身份于奴,是奴的福氣。”他眼睫濕潤,黑亮的眼睛濯濯,獨獨裝得下她,全然将一生付與自己了一樣。
卿如意擡手将他扶起,隻覺大石落地,雀躍不已地微揚唇角。她頗有擡愛地拍了拍少年寬闊肩胛:“說啥賞賜呢?這是你德才配位!莫要天天把奴挂在嘴邊,人人平等呢。”
她悠然起身,大踏步而去,聲音漸遠:“我去找老鸨要你的身契。我向你保證,以後都不會有方才那樣的人欺辱你了。”
辭緣讷讷目送她背影消逝于包廂門口,一字一句皆在耳畔回響。
人人平等?
她分明是皇家國戚,怎生得一點架子也無,所言句句都不似尋常閨閣女子,甚至還向自己保證。
他眸光閃爍——可這春秋更疊十載,又有多少上位者是真心對自己施善?不過是一時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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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公子要辭緣的身契?”老鸨剛平息完場内風波,暗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三千兩。”卿如意挑眉,語出驚人。
“可他是我們紅香樓唱戲的頭牌……”
“五千兩。”
老鸨頭上珠花都顫顫巍巍起來,她終于動搖了,嗫嚅着正欲應下,有人怒氣沖沖打岔:“我不同意!”
“啧。”卿如意煩躁扶額,今日不宜出門啊!
一白粉撲面的中年男人同她眈眈相向,卿如意幾乎是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逼問出口:“本少爺花重金買下一戲子是礙着您什麼事兒了?”
“二位官爺,别吵别吵稍安勿躁!”
好好好,稍安勿躁,她怎麼說也是皇親國戚,沒理由退讓:“有本事你也掏五千兩出來!”
吃瓜的人聞着味過來了,見到又是這位看上去雌雄莫辨的大少爺,各個神情微妙。
王知州本就因着錯失男旦而怒火中燒,眼前這個罪魁禍首甚至還要徹底截胡,他更是火冒三丈——
“裝什麼裝啊!瞧着就弱不禁風沒點男兒氣概的,還少爺呢!說出來豈不引人笑話?在這兒同伶人混作一處,甚至為一男旦贖身,有傷風化成何體統!”
全場嘩然,幸災樂禍聲此起彼伏,惹了官府地頭蛇王知州,娘娘腔小少爺怕是這輩子沒着落喽。
惡意潮水般撲面而來,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不懷好意黏在她身上,然她壓根不為所動。
“我為他贖身,是為了将戲曲名揚天下,豈會同你一般,中飽私囊從未為底層人民設身處地過,反過來欺壓這些平民百姓。嘴上卻端的個禮義廉恥。
“試問這紅香樓裡的女子乃至男伶,哪個不是心有怨恨不敢說。我不過是想盡分綿薄之力罷了,又觸動你哪份利益?在座的看客怕是都心照不宣吧!”
所有留連花柳的人都不再吱聲,唯有一聲幾不可察的哼笑從二樓包廂間傳來。
鳳目映着那天地間一抹白,面若好女的他碾着地上琵琶,任弦聲铮铮,将一切盡收眼底。
太過清楚要什麼,分明和他是一路人。他今日抉擇是否為明智之舉?
心髒因着她的話悸動,他幽幽輕歎一聲:“卿如意。”
三字缥缈随風去,名字早就熟稔于心。
誰掌握誰,誰最終得利,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