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牙俐齒,空口白牙在這亂了世風!”王知州氣得臉上橫肉亂顫,“好,你說弘揚戲曲,在我們所有人眼中這本就是淫詞豔曲。你一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能将這爛泥扶上牆?”
卿如意直接掏出銀票,絲毫不怯場:“三個月時間,屆時我必在這紅香樓來上一場家班巡演,好漲漲你的眼力,瞧見誰才是爛泥一灘——戲曲從來都不是你們口中的俗物!
“若是我赢了,你便遊街忏悔道歉。若是我輸了,不存在我輸!”
滿座嘩然。
老鸨忙不疊歡喜接下銀票,扭頭叫人将身契取來。
票子上一閃而過的卿家官印赫然落于王知州眼底,如同臨頭潑了盆冷水,卿家?卿宰相不是獨有一女嗎?
“到底是哪家不着調的少爺,行事如此沒規沒矩?”
“來得也頻繁,可就是對不上名号……”
嘈雜聲不絕于耳,王知州終于回歸理智,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隻差哭天搶地嚎出聲——
“我今日實在是有眼無珠,不知竟然沖撞了貴人!”
卿如意可不給他夾尾巴做人的機會,甩袖上樓,看着戲子道:“回家。”
彼時大堂跑腿的利索地抱來木匣子,恭恭敬敬呈到少女面前,她拿起一紙身契便走。
身後哀嚎悔聲不斷,卿如意抛之腦後,帶着辭緣頭也不回出了紅香樓。
衆人指指點點,王知州萬衆矚目下碰了一鼻子灰,恨得牙癢癢。
她分明是卿宰相獨女,卻是女扮男裝混迹青樓,往後有的是火坑給她跳。給他等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外頭市井熙攘,耳根子卻清淨了許多,連空氣都清新起來。卿如意撣了撣身上胭粉。
“小姐!你怎麼又來這紅香樓了!老爺今晚回來,現下都申時了,叫奴婢好找。”
十二三歲的小丫鬟碧桃氣喘籲籲地停在卿如意面前,神色焦急。
卿如意摸了摸脖頸,輕咳了一聲:“什麼叫又?阿爹今夜回來正好,我今日可為一伶人贖了身,得插入家班,須知會他一聲。”
碧桃這才注意到小姐身後的少年,臉黑得能滴墨了:“小姐!你買他做什麼?區區戲子,家裡的還不夠嗎?幸虧他沒梳那女兒裝,不然更為顯眼。”
辭緣幾不可察地頓住腳步,他沉沉掃了眼碧桃,眼神寒如正月凜風,碧桃瑟縮一瞬,更加不喜這個不速之客。
“碧桃,休要胡說,他可要助我複興昆曲,以後得放尊重點。”卿如意一彈小丫鬟額頭,“快走吧。”
碧桃撇嘴,到底是沒多說些什麼,然她方才那番話卻好似一根刺兒紮入辭緣心中。
他攏了攏掌心,默默慢行片刻,同卿如意拉遠了距離。
卿府坐落于蘇州南邊,府内楊柳依依,早春三月新葉如裁。因着是申時,天尚且未黑,卿如意已經帶着辭緣入了偏院,安頓置換好一切。
“你往後衣食住行皆在此處了。”卿如意特意挑了個最蕩頭的房間,僻靜足以讓人好生歇息,“家班裡其他人太過吵鬧,所以才讓你睡在此處。”
辭緣屈膝道謝,卿如意在袖中摸索了一陣,寫着他名字的身契赫然顯現于素白掌心:“身契還給你,到底是屬于你自己的東西。”
辭緣黑漆漆眸子定住了,卿如意也不急,話裡帶笑:“愣着做什麼,還你自由身,還不快些拿去。”
一雙鳳目閃爍驚疑不定的光,他雙手顫抖着撚住身契一角:“謝小姐,奴這生真的無以為報。”
自由身,寒來暑往整十載,他為了這一天耗費多少努力。
“那是自然無以為報,所以你得為我好好唱昆曲呢。”卿如意嘴角噙笑,開頭繁體“辭”字分外顯眼,她不由順口問了句——
“不過,世上真的有辭這個姓氏嗎?百家姓裡,似乎聞所未聞。”
少年指尖一頓,他不動聲色收回身契,折疊好了藏入袖中:“小姐怕是忘了,為奴者不配擁有姓氏。”
卿如意覺得頗有道理,然眉頭輕鎖又轉念一想:“既然你為奴十載,那你從前叫什麼名字?”
辭緣心髒猛然一縮,鈍痛感針腳般密密麻麻湧上心頭,卿如意察覺他神色不對,輕聲解釋道:“既然你不再為奴,恢複往日名字,才是真正回歸做自己。”
少女嗓音柔柔,打散了昔日坎坷回憶,辭緣泯去心中苦澀,觸及傷心事般眼眶泛紅,真假摻半啞聲道:“奴出身低微,無父無母,得一老者乞憐,賜名辭緣,意為了卻往生種種。”
是啊,衆叛親離,同無父無母有何區别。百裡辭緣。
百裡以外,緣分盡散,莫要回來。百裡明明是皇姓,卻讓他早年受盡了磨難。
卿如意信以為真,唏噓着避開這沉重話題:“走罷,去逢霖墅,帶你認識一下家班衆人,往日休要再提,畢竟得活在當下。”
辭緣乖巧應下,聽話地緊随其後。
卿如意帶着他穿過水榭樓台,這偌大的卿家園林裡,飄來邈邈歌聲,萦繞在煙雲水霧小湖上。
“緻今日輕抛分素手。空恩愛未曾消受……”①
聲音婉轉千回,雖好聽卻缺失了幾分真情實意,卿如意心中輕歎,還是欠缺火候。
“卿師傅回來了!”
那唱詞才得以止住,不過幾息間,一群尋常家仆打扮的少年少女叽叽喳喳跑來,緊接着跟過來一手握曲笛的少年。
“這是我新收的伶人辭緣,往後便是家班一員,今後你們都要好生照拂。”卿如意将視線落在辭緣身上,引得衆人好奇打量新來的伶人。
“師傅,他是唱旦角兒的嗎?氣質溫溫柔柔的,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