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往後我們戲班就有兩個男旦了。”卿如意颔首,并未察覺話中譏诮,“三月後我們有一昆曲的重大挑戰,你們得繼續保持,好生練習。”
“挑戰?”
“不錯,所以一刻都不能松懈。不過我不在,你們都能堅持到申時,已是很值得表揚了。先歇息吧,和辭緣熟絡一下。明日我再帶你們學習新的工尺譜。”
交代完事項,卿如意一身輕松,衆人也心思迥異四散而去。
她拍了拍一直緊繃的少年肩胛:“别太緊張啦,好好和大家相處就行。”
辭緣眨着一雙鳳目,也不躲開少女的手:“小姐也要走了嗎?”
“當然,畢竟阿爹要回來了。還有,你不用叫我小姐了,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師傅。”卿如意看着他點漆般黝黑的眸子,不禁想着這朵小白花喚聲師傅是何滋味。
辭緣感受到她灼熱視線,似有感應般,雙唇嗫嚅着艱難擠出二字:“師傅……”
卿如意展顔笑出聲,心情大好。二人親昵的模樣悄然印在一雙褐色眸子中,那雙眼睛生出幾分嫉妒與不甘。
“師傅。”
脆生生如同雨後新筍,卿如意回眸看去,意外問道:“輕鴻,怎麼還沒走?”
輕鴻定定看着少女,手中曲笛握得更緊:“師傅應該聽到我唱《浣紗記》了,我今日也有好好練曲,還望師傅指點一二。”
他自認為是唱得不錯的,然卿如意聞言略微蹙眉:“輕鴻,你還是再好好練一下吧,昆曲也是百戲裡的一種,感情投入是最為重要的。”
她視線僅僅停留一瞬,又回到了身旁新來的辭緣身上:“你們兩個都是男旦,輕鴻,你這個做師兄的可要多教導他,多作模範。”
得了輕鴻答應,卿如意才離了這逢霖墅,身影在斜陽映照下拉得冗長。
辭緣收回視線,挂着疏離卻不失禮貌的笑:“輕鴻師兄。”
“辭緣,還未用膳罷?不若師兄帶你去。”輕鴻自來熟地扣住他肩膀,二人隐匿于暮色中。
*
卿如意兩三下就将卿宰相給說服了,今日所有風波都得以平息。
晚膳過後,她悠然坐在後花園秋千上,細細盤算接下來的計劃。
碧桃猶猶豫豫看向卿如意,到底還是沒忍住,小聲打斷她的冥想:“小姐……奴婢聽聞今日那個戲子像是食物中毒了,可家班裡其他人沒事。”
卿如意騰地起身,天殺的,才離開多久,誰要害她闆上釘釘的昆曲接班人?
“我這就去看看。”不等碧桃說完,她兩袖生風急急而去。
她精心載下的小樹苗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
辭緣腹中有如刀絞,冷汗涔涔濕透剛換的衣衫,他咬牙紅着眼眶,任憑疼痛侵蝕。
輕鴻倒做得好,帶着家班所有人使手段,算準了他一屆伶人根本請不到醫師,給他吃了個下馬威。
痛得他低聲嗚咽,眼前混亂不堪,往事紛雜,淩亂的,世人唾棄哂笑的,撕裂般欲将他分作兩半,他喉頭發澀,隻覺得心中有什麼即将破土而出。
再度睜眼,視線卻落在了漏在衣箱外的雪色衣角上。
戲子,伶人,不過就是個唱曲的。
“我作你的伯樂,親手栽培你成為日後的名旦。”
“幸虧他沒梳那女兒裝,不然更為顯眼。”
“瞧着溫溫柔柔的,噗。”
他做錯了什麼?隻是想活下去最終複仇,真以為他想當這卑微戲子嗎?為什麼所有人都想踩他一腳?
命不由人,命不由人。
腹中又是一陣絞痛,靈魂和理智徹底湮滅,最後一道城牆也跟着轟然擊潰,他再也按捺不住,隻聽“嘶啦”一聲,驚起煙塵似霰。
雪白的寶相花女帔骨肉分離,華貴綢緞藕斷絲連,骨節分明的大手攥着回紋袖袍顫抖不已。
與此同時,木門大開,夜風呼啦啦往屋裡灌,吹散了眼尾一片紅,他猛然驚醒。
“你在幹什麼?”卿如意讷讷看着分作兩節的戲服,罪魁禍首正死死拽着随風飄零的袖袍。
辭緣心頭狂跳,大手抖了抖即刻松開,潔白絲綢無聲垂落于地,髒灰迫不及待侵染了破碎無可依的女帔。
“小姐,我,奴不是故意的。”辭緣已經徹底從仇恨不甘中走出,他心中懊惱,面上滿是懇切焦急,一雙鳳目泛着淡淡淚光。
卿如意沒有理會他的說辭,第一時間掠過他撿起地上戲服,細細摩挲着勾劃出絲線的精美刺繡,隻覺氣血翻湧,頓時死死攥緊了寶相女帔,一時口不擇言——
“我問你,為什麼要撕壞戲服?你分明是未來昆曲的接班人,我好不容易帶你回來,就是讓你這般破壞糟蹋女帔的嗎?你倒好,回頭就忘了本!”
辭緣咬牙,不得不拉住戲服,二人手指猝不及防相觸,卿如意瑟縮一瞬,隻覺指尖涼得厲害,猛然想起他身體抱恙,尚未來得及懊悔改口,眼前人一把将戲服扯過,她驚呼一聲赫然撞入少年懷中。
卿如意錯愕對上他視線,二人鼻息交纏,隻見得少年紅着眼求饒般低吟:“你聽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