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叫朱蘭亭一噎,忍不住打起哭嗝。
陳江月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說你特地逗留此地不走,本就是故意等他們再來的?”
朱蘭亭半跪在地上,終于停止哭泣,心裡感到無盡害怕,她睜大眼睛,問:“姑娘……你可是知道些什麼?”
陳江月老老實實回道:“我昨晚睡不着,跑去屋頂逗貓玩呢,碰巧撞見了賊人。那些黑衣人抓着一個小個子給他們帶路,小個子說:公主就宿在那棟樓的最高處。”
朱蘭亭神色凄迷,陳江月見她這樣,以為她還沉浸在自憐的心緒中,不知為何,一股沒來由的煩躁從心底升起。
“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但說無妨。”
陳江月:“公主,今日一事,死的難道就隻有你的婢女嗎?長春觀幾十口人也在一夜之間悉數斃命,就連從不過問世事的方丈都被一劍穿胸。”
“你的婢女侍衛有你為他們而哭,可這些因你而死的道士、女冠,又有誰來為他們哭?”
朱蘭亭表情一滞,是啊,她自顧自地沉浸在失去錦書的悲痛之中,确實從未想過旁人,如今叫這小姑娘一言道破,忽覺心中有愧。
陳江月再不複先前那般親和模樣:“長春觀衆人何其無辜,他們因你而死,卻并不敢對你有所怨怼,隻因世人命若草芥,而你卻是天家貴女、是一國之公主,這差别是打娘胎裡便定下的,草民們無有怨言,隻不過嘛——”
她朝朱蘭亭笑了笑,隻是眼中帶了一絲冷:“江湖兇險,公主還請多多惜命才是,要不然,這些無辜之人可就全都白死了。”
她的話暗含譏諷,朱蘭亭隻能苦笑,可惜這位牙尖嘴利的小娘子仍不肯收手:“昨夜我在窗台上正巧瞧見公主打算自戕,如花似玉的人兒半夜在那兒尋死,真叫人想不通。殊不知你不想活,可這天下之人卻是個個想活,奈何生死有命,許多人卻并沒公主這般福氣。”
朱蘭亭本想解釋自己并不是想尋死,隻是不願被賊人活捉,可這小姑娘言之鑿鑿擲地有聲,讓她覺得此刻不管說什麼都太過蒼白,于是隻好沉默。
想起那些因她而死的無辜之人,心頭湧起的深深愧疚壓低了她的頭,朱蘭亭忍不住心想:自己背負了這麼多條人命,從今往後再也無法輕身上路了。
見公主這番模樣,陳江月終于緩和表情,恢複了原先笑吟吟的樣子:“公主多多保重,我也得趕路了。”
話音剛落,原先呆坐一旁的小唐柳就站起身來,她盯着陳江月的衣袍看了看,伸手便想扯她衣擺。
陳江月後退一步,好聲好氣地與滿身是血的小女娃商量道:“好妹妹,你可有幹淨的袍子?換一件咱們再上路吧。”
小唐柳乖乖站起身來,回裡屋換衣去了。
朱蘭亭一直沉默地跪坐在地上,像是被雨淋濕的鳥雀,她突然開口道:“你……為何會來救我?”
陳江月随手抓起一個蒲團坐下,直視公主眼睛:“我聽那些小道士們說觀内住着一位天家貴女,我便想着,定要尋個機會瞧瞧她究竟長什麼樣。”
“隻是昨日我上山時天色已晚,晚上又聽見賊人要來抓你,我便想着若不出手相助,恐怕此生都無法一睹公主真容了。”
說完,陳江月的目光從朱蘭亭臉上拂過,她由衷贊道:“公主确實美貌驚人,倒也不枉費我這一晚上爬上爬下的。”
朱蘭亭扯出一抹苦笑,這小姑娘舌燦蓮花、神鬼莫測,高興時是極會哄人的,一不高興了又言語似刀。不知怎的,她突然又想起不善言辭的錦書,心裡又是一痛。
陳江月突然說起一件毫不相幹的事:“昨晚有一貧婦背着病重的孩兒上山懇求道長醫治,隻可惜其中一味用來吊命的藥材極為昂貴,隻能去鎮上的大藥鋪采買。可長秋道人囊中羞澀,而那貧婦就連吃飯都成問題,縱使她在三清真人座下将腦袋磕出血,卻也沒法叫神仙憑空給她變出一支野山參來。”
朱蘭亭并不明白此事與自己有何幹系,隻聽陳江月又道:“後來你的婢女來了,她叫那貧婦不必擔憂,說主人交代了藥錢由她來付,當場便給了銀子。貧婦喜極而泣跪下磕頭,卻被那婢女攔住了。她叫她不必多禮,催促她快去采買藥材,早日為孩兒治病才是要緊事。等那女子離開,長秋道人才說,若非有你出手相助,不然這孩子三日内必将夭折。”
朱蘭亭呆了呆,她并不知曉賜藥一事,這樁好事本是錦書所為,她卻将功勞記在了自己名下。若非如此,或許面前這位姑娘也未必就會管自己死活。
陳江月看着她的眼睛,誠心道:“公主福澤深厚,隻是分一毫毛給那貧苦孩兒,就能給将死之人續命。如你這樣心善且有巨大力量的人,可得好好活下去才是。”
心善且有巨大力量的人?這話叫朱蘭亭心頭一顫,可她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小唐柳卻已從裡屋出來了。
小女童擦淨了臉和手,換了一身白色道袍,還整理了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
她走到陳江月面前,伸手便要拽她衣擺,陳江月側身閃過,将随身佩戴的香囊遞給她:“好妹妹,我可隻有這一身好衣裳。若你一定要抓,那便握着我的香囊吧。”
陳江月帶着小唐柳朝朱蘭亭作揖:“民女還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先行一步了,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望着她們離去的背影,朱蘭亭沒有作聲,隻覺胸口仿若壓着一塊巨石,叫她喘不過氣來。
如今她孑然一身,茫然無措,不知前路何在,當她擡頭望天,卻見夜幕不知道何時起早已悄然散去,惟見東方之既白。
昨夜仿若一個血腥的噩夢,可這一刻她卻忽然覺得,或許紫禁城的日子才更像是一個夢。
她試圖逃離命運,所以此刻她才會站在這裡,可在耗去幾十條人命以後,她才發現正有些事情竟是避無可避。
父皇癡迷成仙,秉筆太監權傾朝野。
身為公主,她離皇權最近,卻也離皇權最遠——隻因那個寶座永遠都不會屬于自己。
朱蘭亭口中湧起一股腥甜,然後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心裡隻剩下了唯一一個念頭:我絕不能坐以待斃。
她邁開步子,急急地朝陳江月奔去。
“姑娘請留步!我,我願出五百兩黃金,請你護送我去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