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站在走廊候場,餘光瞥到樓梯間三個人的身影。
消防門關着,她隻能大概看到導演給燼野遞了瓶礦泉水,又一邊手搭在他肩上,低低說着什麼。
燼野唇角繃直,眉心緊皺着。
吳若妍拽住他的衣角晃了晃,被他不耐煩地拍開。
她吸了吸鼻子,拔高的哭腔鑽進了姜雪耳朵,“我妝都花了你就不能哄哄我?”
後面導演還勸了什麼,姜雪沒心思關注。
她回休息室補了下妝,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
她自顧自地對着鏡子扯動嘴角,感覺自己也沒有吳若妍說的那麼老。
“姜老師”,燼野不知何時出現在她旁邊。
他的右手懸在她肩膀上方兩寸處,像是要拍她又不敢。
“您手背劃出血了”,他的目光漸漸下移,情緒隐晦不明。
她看了眼,說了句沒事。
燼野喉結滑動一下:“我替吳若妍向您道歉。”
姜雪無所謂地點點頭,“小姑娘喜歡你就多擔待點,私立學校難搞的學生我見多了。”
燼野往前半步,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被場務舉着喇叭的喊聲截斷剩下的話。
好幾台攝影機圍着講台,一身粉色套裙的李曉臻站在中央,宛若一朵春日陽光裡盛開的芍藥。
她笑語嫣然,按照劇本宣布轉學生的到來。
姜雪站在教室後排的攝像機死角,看着兩男兩女依次進來。
燼野咖位最大,壓軸登場。
他背着黑色單肩包邁進教室,對同學們打了個招呼,“我是燼野,喜歡音樂。”
全場靜了一秒,掌聲和起哄聲立刻海浪般掀翻屋頂。
很多女生捂着嘴笑,有個膽大的喊了聲:“唱首歌呗同學。”
教室氣氛更加熱烈,有男生拍着桌子喊“來段live”,連李曉臻都抱着胳膊靠在講台邊笑。
導演坐在屏幕後,對着燼野比了個ok的手勢。
燼野沒唱最新的單曲,選了首慢情歌。
他的聲音很有磁性,當唱到“你睫毛掃過的雨季”這句時,目光越過二十幾張課桌掃到教室後排,正落在姜雪臉上。
那目光太直白,又太幹淨。
姜雪教書三年,見過太多學生。
有全力以赴沖刺985的,也有王雨欣那種目中無人的,有尊師重道勤學好問的,也有天天課堂睡大覺的。
可沒有哪個學生像此刻的燼野——他整個人像被鍍了層金邊,連校服褶皺都泛着細碎的光。
一曲畢了,李曉臻将話筒遞過來,“姜老師也講幾句?”
姜雪回過神來,撥了撥劉海,走上講台。
這個時候的燼野已經落座了,大長腿委屈地蜷在課桌底下,膝蓋時不時磕到桌腿,發出悶悶的“咚”聲。
他的同桌當仁不讓就是吳若妍。
她用指尖戳了戳燼野的胳膊:“我位置寬敞,要不咱倆換換?”
姜雪發言的時候聽到下面的聲音,習慣性地就将目光掃過去,落在兩人身上。
燼野立刻豎起食指,對着吳若妍在唇間做了個噤聲手勢。
吳若妍猛地擡頭瞪向講台,眼神就像淬了毒的銀針。
燼野沒有留意,因為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到了姜雪身上。
她的嘴巴一開一合地說着歡迎詞,瞬間把他的思緒拉回小時候的清溪村。
山霧沉甸甸壓在青灰色瓦檐上。
十歲的顔念潮踩着露水未幹的田埂往學校走,鞋底黏着層濕漉漉的泥殼,每走一步都發出悶響。
村口歪脖子的老槐樹底下,三條野狗正撕扯着半截腐爛的豬腸,腥臭味混着旱廁的味道飄來,他皺了皺鼻子。
他走到溪邊,掬了點水洗臉,指甲縫裡嵌着的黑泥卻怎麼也搓不幹淨。
旁邊的人家養了一群蘆花雞,其中一隻撲棱棱飛過竹籬笆,掉下的雞糞正巧砸在他磨破的褲腳上。
這條褲子還是爺爺去年從鎮上垃圾站撿回來的。
褲頭很松,被他用紅藍相間的塑料繩胡亂綁着,勉強能穿。
村裡的教室是祠堂改的,缺角的黑闆上還留着文/革時期刷的标語。
顔念潮縮在最後一排,膝蓋頂着開裂的木桌腿,聽見前桌女生捂着嘴巴和他說話:“臭要飯的,離我遠點。”
他假裝沒聽見,把臉埋進課本裡。
夜裡,他蜷在破舊的柴房裡,聽見老鼠在房梁上打架。
爺爺的咳嗽聲從隔壁屋傳來,他摸黑把曬幹的玉米須塞進爺爺枕頭底下。
這是村口赤腳醫生教的偏方,雖然從來不管用。
窗外的蛐蛐叫得人心煩,他翻出藏在床闆底下的鐵皮盒,裡面躺着一些撿回來的用秃鉛筆,和一沓全是紅勾的滿分試卷。
小學和初中的日子就這樣子過去了。
到了高中,不再屬于義務教育,加上爺爺重病在床,顔念潮不知道什麼是國家助學金,就連貧困證明也沒有辦理。
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更不用說繳納學費。
他有時候忙完農活,就會站在教室後窗的鐵栅欄邊,看同齡人讀書。
今天的講台上站了個陌生的女老師,聽說是城裡來支教的大學生。
他的目光黏在她翻飛的衣袖上。
他隻覺得那截手臂白得晃眼,就算落了粉筆灰,看着也像撒了層糖霜。
他聽到同學們喊她“姜老師好”,他默默在心裡也喊了一句。
“狗蛋來啦!”
坐在後門的李才突然喊他小名,他慌忙蹲下身子。
他的膝蓋撞在堆着柴火的牆角,直疼得呲牙咧嘴。
他聽到布鞋踩過碎石子的聲響,但不敢擡頭,隻是任憑指甲縫裡的泥垢硌進掌心。
“小孩,你在這幹嘛呢?”姜雪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讓顔念潮渾身繃緊。
他盯着她潔白的鞋尖,汗珠順着脊柱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