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朝他伸出右手,“你是想聽課嗎?進來吧。”
他手腕動了動,還是不敢去牽她的手。
姜雪幹脆拽住他手腕,将整個人拉了起來。
他當時還沒發育,再加上長期營養不良,身高和她差不多。
他被按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木凳腿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
“今天我們來了個新同學”,姜雪回到講台,用黑闆擦擦去上節課的闆書。
教室裡響起此起彼伏的讨論聲,顔念潮盯着課本上密密麻麻的鉛字,聽見李才嫌棄的聲音,“髒死了!”
顔念潮的後槽牙正咬得發酸,姜雪卻突然走下講台,拿着黑闆擦站在李才旁邊。
她用黑闆擦在自己身上拍了幾下,任憑衣服和手臂全是粉筆灰。
她問李才,“現在老師比這個小朋友還髒,是不是老師也得出去?”
班裡頓時安靜下來。
放學後,顔念潮得去後山撿柴,竹簍壓得他肩膀發麻。
路過水塘時,他看見城裡來的一群大學生正蹲在岸邊寫生。
她們嬉笑的聲音被山風卷着,碎成片段飄進他耳朵裡。
什麼“油畫顔料”,什麼“畫室”,每個詞語都是他從未聞過的。
他低着頭沿着水邊走,最後在河邊放下竹簍。
爺爺的哮喘藥瓶空了三天,衛生所的護士說再不交錢就要停藥。
他卷起褲腿,打算試試運氣——
就算抓不到大魚賣錢,隻要有點螺絲帶回家裡,也能給爺爺換點口味。
他趟水走了一段,河水已經沒過腰線。
他在水裡撲騰了幾趟,毫無收獲。
他尋思着是不是應該換個地方,挪了幾步卻陷進了淤泥。
“你不要命了?!”
身後傳來姜雪的聲音,他回頭,但腳下打滑摔到了更深的水裡。
她一把扯住他後衣領,把人拉起來。
顔念潮掙紮時摸到她手腕,細得像根蘆葦杆,卻硬得像塊生鐵。
她把他拖上岸時衣服全濕透了,貼在腰線上能看見白色内衣的輪廓。
他慌忙别過頭,看見對岸的稻草人正歪着腦袋看他。
姜雪的宿舍離河邊不遠,她帶了顔念潮回去。
她換了一身幹淨衣服,燒好水,給他遞來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毛巾,“先洗把臉。”
他不接,她便直接用毛巾蓋住他眼睛。
他的睫毛被布料帶起了一陣刺癢。
他隻好胡亂抹了把臉,水珠順着下巴滴在起球的領口,在汗漬上洇出深色斑點。
“停”,姜雪攥住他手腕,“耳朵後面,鼻翼兩側,還有下巴。都洗幹淨了沒?”
她重新浸濕毛巾,手指扶着他下巴往上擡,溫水順着他脖子往下淌,滑進領口時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僵着脖子不敢動,聽見自己心髒跳得很快。
“閉眼”,姜雪的拇指蹭過他眼角,把黑泥搓成細條扔掉。
“手指伸出來。”
他連忙把手往身後藏,卻被她拽着摁進水裡。
淤泥在清水裡散開,像團化不開的墨。
“指甲縫要摳着洗”,她掰開他蜷曲的指節,看見指甲蓋上的月牙白被泥垢蓋得嚴實。
顔念潮感覺耳朵在發燙,比上次被李才按在泥坑裡還要慌。
姜雪拿了把牙刷,輕輕刮他指甲縫,碎泥簌簌掉進盆底。
“自己來”,她把牙刷塞進他手裡。
顔念潮學着她的樣子摳指甲,水珠順着手往下淌,在桌面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他盯着盆底沉澱的泥沙,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頭白得吓人,像從來沒沾過泥似的。
她贊賞地點點頭,“我們要愛幹淨,知道嗎?你慢慢長大了,衣服也要勤點換,要不容易生病的。”
正說着話,宿舍門被人用力踹開。
鄉村教師老陳拿着旱煙袋沖進來,煙鍋裡的火星子濺到顔念潮胳膊上,燙出個紅點。
“姜老師好大的本事,什麼人都往教師宿舍帶!”老陳的煙杆子幾乎戳到他的鼻尖,“這種野崽子讀不了書就别管了,出了校門還不是要進廠子擰螺絲?你護着他,他爺爺的醫藥費你出啊?”
姜雪把顔念潮護在身後,他能感覺到她後背繃得像張拉滿的弓。
她的聲音冷下來,“陳老師,您當了一輩子老師,能說出這種話?”
老陳的旱煙袋“啪”地摔在地上,煙絲撒得到處都是。
他指着姜雪的鼻子罵得唾沫橫飛,什麼“傷風敗俗”“敗壞師德”都出了口,最後還揚言着要告到她支教帶隊老師那裡。
姜雪彎腰撿起地上的煙袋,拍幹淨灰後塞回他手裡:“這支教的學分我要不要無所謂,但是您要是再敢踹我的門,派出所也好,村委會也好,我明天就去告您侮辱未成年人。”
那天晚上,顔念潮坐在折疊床上,聽着外屋砂鍋蓋的響聲。
姜雪推門進來,端了碗紅糖雞蛋,甜膩的香氣在潮濕的空氣裡散開。
她把碗塞進他手裡,“趁熱喝啊。”
顔念潮盯着碗裡晃動的蛋黃,發現她手腕上有道新鮮的傷痕。
“被貓抓的”,她不自然地縮回手,“夜裡總有野貓翻垃圾堆。”
可顔念潮知道,那是剛才老陳推搡他時,她護着他撞在門框上留下的。
半個月後,她還拿了個信封來找他,裡面是一沓各種各樣的證明。
“我都幫你開好了,也和校長商量好,你回來學校讀書吧,有國家助學金和免學費政策”,她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星星。
她又塞了一個信封到他手裡,“你每天放學後幫我改低年級作業,周末去食堂幫廚,這些錢就當是你預支的工資。”
顔念潮攥着那些信封,感覺有團火在胸腔裡燒。
他張了張嘴,憋出了四個字,“謝謝……姐姐……”
姜雪伸手揉了揉他頭發,“好好讀書,等你有出息了,記得回來給村裡修個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