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念潮坐在教室中間,他盯着課本,草稿紙上卻寫下了“姜雪”兩個字。
不知道什麼時候,講台上的聲音停了,他擡頭,姜雪已經走了下來。
“小潮,這道題你來解”,她的指尖敲在他桌角,眼睛彎彎的。
顔念潮慌忙蓋好草稿紙,蹭地一下站起來。
嗤笑從後排傳來,班裡最搗蛋的顔駿一腳踢在他凳子腿上,他攥緊手中的筆沒有回頭。
“野種還來上學?不怕交不起學費啊?”顔駿的聲音壓得低,卻足夠讓前排同學扭頭。
姜雪也聽見了。
她把粉筆掰成兩截,半截砸在顔駿課桌上:“顔駿同學,你來說說這道題該用什麼公式?”
她說話時,眼睛盯着顔駿的數學卷子,上面紅叉連成一片。
顔駿是村幹部的兒子,仗着有家裡撐腰,當即就要怼回去。
姜雪的聲音卻陡然拔高,“不會就閉嘴聽!”
她說完就走,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隻是她沒有想到,命運的裂縫已經悄然落下一粒荊棘的種子。當它在顔駿的胸腔紮根時,一切都将化作孕育仇恨的溫床。
三天後的放學時間,顔念潮獨自背着書包往家裡走。
顔駿那夥人總在學校門口堵他,今天卻安靜得反常。
直到路過曬谷場時,他聽到了顔駿的尖叫,“抓小偷啊!”
顔念潮很茫然地停下腳步,看到他爹的拖拉機橫在路中間。
村幹部叼着煙鬥從駕駛座跳下來,煙圈噴在他臉上:“小兔崽子,敢偷到老子頭上!”
顔念潮被嗆得咳嗽,“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還裝蒜?”顔駿指着顔念潮的書包夾層,“那裡鼓鼓的是什麼?打開看看!”
“憑什麼?”顔念潮隻覺得莫名其妙,轉身想走。
顔駿一個箭步上前,用力去扯顔念潮的書包。
顔念潮看着書包帶邊緣正順着紋路崩裂,他觸電般松開手——那是回學校的前一個晚上,姜雪一針一線修補過的成果。
顔駿哼了一聲,從包裡翻出一沓錢。
他沾着口水數了一下,足足一千塊錢。
他裝腔作勢地檢查了正反面,遞給父親,“這是你們給我的零花錢,每一張我都用紅筆做了标記。”
巴掌頓時扇了過來,鐵鏽味在顔念潮嘴巴裡漫開。
圍觀的村民指指點點,有人踩着泥水往學校方向跑。
姜雪知道事情的時候,顔念潮已經被警車帶走了。
天空開始下雨,她背上挎包,胡亂批了雨衣就沖了出去。
派出所的水泥地泛着潮氣,牆角剝落的漆皮下積着幾灘泥水。
顔念潮蜷在長椅上,校服領子歪斜地貼在脖頸間。
他已經和警察解釋過很多遍自己沒有偷錢,但農村地方沒有監控,顔駿又一口咬定是顔念潮所為,事情陷入了僵局。
外頭雨越下越大,鐵門被人撞開,一股冷風鑽了進來。
姜雪脫掉雨衣,發梢還在往下滴水,牛仔褲膝蓋以下全是泥漿,左腳運動鞋後跟更是開了膠。
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徑直走到值班台前掏出身份證:“我是顔念潮的老師。”
“學生偷竊屬于情節輕微,但失主堅持要立案”,警察翻着筆錄擡頭,“這孩子說書包裡多出來的一千塊不是他拿的,可顔主任兒子的證詞……”
姜雪掏出手機,調出轉賬記錄:“兩個月前我給顔念潮充了五百塊飯卡,現在還剩兩百塊。這孩子每天都是青菜白飯和幾片肉,平均每頓飯就是三塊錢。如果要偷錢,他那麼省吃儉用做什麼?”
她瞄到顔念潮的書包在角落裡,一把拽過,嘩啦倒出裡面的東西。
半塊硬饅頭滾了出來,鉛筆頭、草稿紙、用報紙包着的鹹菜團子散了一桌。
“他偷錢買什麼?買這個?”她從外套内袋掏出皺巴巴的收據,“這是我剛給他交的資料費。”
民警用兩根手指拈起濕透的紙片。
姜雪往前逼近半步,濕頭發黏在煞白的臉上:“顔駿他爸是村裡的辦公室主任,您要不問問他,怎麼精準定位帶你們找到‘盜竊現場’的?還有我申請查驗指紋,看看紙币上有沒有顔念潮的痕迹。現在是法治社會,什麼都講證據,人證、物證,需得一樣一樣擺出來。”
趁着警察起身去隔壁打電話,姜雪問顔念潮,“你好好回憶一下,這幾天你有沒有發現顔駿的異常,比如往你書包塞錢之類的?”
顔念潮看到姜雪垂在身側的手在抖,那隻替他洗過臉的手,現在指甲縫裡全是黑泥。
他心中的酸澀已然大大蓋過了委屈。
他搖搖頭,聲音沙啞:“姐,你别管了……”
窗外暴雨轉成淅瀝小雨,派車所後院拴着的狼狗狂吠起來。
“小潮”,姜雪喚了他一聲。
他擡頭,對上她的眼神。
她的聲音柔柔的,語氣卻很肯定,“姐姐知道,你不會幹這種事。”
半個小時後,顔駿家的豐田越野碾過水坑沖進院子,村幹部裹着酒氣闖進來,後頭跟着眼神躲閃的顔駿。
“誤會!絕對是誤會!”男人的巴掌拍在登記台的出警記錄上,“我們家顔駿就是跟同學開個玩笑……”
姜雪踉跄着走過去。
她從挎包裡抽出一本練習冊塞到村幹部懷裡:“顔駿前天交上來的數學作業,和顔念潮被撕毀的作業本一模一樣,隻是名字處被人塗改了。這些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究竟誰才是受害者?”
村幹部的笑臉凝固了,顔駿突然轉身往外跑,踩翻了門口的鐵皮簸箕。
姜雪再見到顔駿,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情。
他吊兒郎當地晃進教室,左臉還留着巴掌印,是他爹今早剛抽過的。
姜雪敲敲顔駿的桌子,示意他出來。
顔駿懶洋洋地跟着她去辦公室,眼皮子擡也不擡。
姜雪一開始還很有耐心,給他說中學生守則,又科普法律知識,後面見他一句不哼,她聲音大了一點,“顔駿,你都聽進去了嗎?”
顔駿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扯着嘴角笑:“姜老師這麼護着野種,該不會真像他們說的……”
他故意拖長尾音,眼珠子往她領口瞟,“城裡來的女學生,來咱這窮山溝找刺激?”
“你?!”姜雪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不敢相信這種話竟然出自一個高一學生的嘴巴。
她呼吸急促起來,“現在道歉,我當沒聽過這話。”
顔駿踹翻椅子,鐵腿撞在水泥地上發出巨響。
他撞開姜雪沖了出去,走廊裡傳來他邊跑邊喊的聲音:“裝什麼清高!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