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體育課,姜雪正在辦公室批改作業,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
她剛改到一篇寫要考上大學改變命運的,李才就一溜煙跑了過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姜老師,狗蛋……顔念潮打顔駿了……我們都拉不開……”
姜雪一驚,手中的紅筆在作文本上留下一道弧線。
足球場邊圍了不少學生,他們看到姜雪過來,很自覺地散開條縫。
姜雪擠進人堆時,就看見顔念潮正把高了他一個頭的顔駿按在泥地裡。
他的校服後背蹭滿灰土,右手還攥着半截斷磚。
顔駿的鼻血糊了滿臉,左臉腫得老高,卻還在揮舞胳膊:“你他媽再動我試試!”
“松開!”
姜雪撲過去拽顔念潮,摸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繃得像鐵塊。
顔駿趁機翻身滾開,捂着肚子邊罵邊往器材室跑。
顔念潮垂着頭往後退,後背抵上鐵絲網,發出咣當響動。
姜雪瞥見他右手虎口裂開的血口子,氣不打一處來,“你瘋了?打架要開除的!”
男孩突然擡頭瞪她,發紅的眼眶蓄着半汪水光,睫毛撲簌簌地抖。
姜雪伸手碰他,他卻猛地甩開她,“開除就開除,用不着你管!”
他扭頭沖出人群,一直往校門口方向跑。
前幾天走山路的腳傷還沒有好徹底,姜雪追了一段,實在追不上,隻好先折回班裡。
她把李才叫去辦公室,詢問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才支支吾吾地,半天才說實話,“是顔駿在班裡說您……說姜老師是破鞋……說狗蛋是您養的小白臉……”
李才說着說着,哭了出來,“他們往狗蛋抽屜裡塞避孕套,他們還賭錢!賭您什麼時候回城裡!賭他什麼時候被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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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着姜雪的馬尾辮往下淌。
運動鞋陷進泥坑的瞬間,她再度聽見腳踝發出輕微的脆響。
她顧不得疼,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又繼續往前走。
她走過廢棄的化肥廠、村口的老槐樹、堆滿玉米稈的打谷場,甚至連養鵝的棚子都找了,可始終沒看到那個總愛縮着肩膀走路的身影。
她有些精疲力盡了,但又不甘心就此回宿舍,便又挪到了學校。
她突然想起後山還有一處文/革時期留下的危樓。
那排教室在半山腰,聽學校老師說已經被劃成禁區。那兒的鐵門纏滿爬山虎,連村裡的野狗都繞着走。
她鬼使神差地往那邊跑,手電筒掃過結滿蛛網的教室窗框。
其中一間教室的門虛掩着,她嘗試推開,果然看見顔念潮蜷在講台後面。
他整個人裹在褪色的校服裡,膝蓋抵着胸口,像要把自己折成紙片。
她松了口氣,朝他招招手:“小潮,出來,這裡危險。”
少年不動,也不說話,就這樣頭繼續低着。
姜雪在他身旁蹲下,好聲好氣地勸,“雨下這麼大,你看啊,這裡的房屋都在漏水,我們出去再說好不好?”
顔念潮指尖動了動,啞着聲音蹦出話,“你管我死活,反正我是野種!是狗!是……”
“對不起!”姜雪突如其來的道歉,打斷了他剩下的話。
顔念潮的瞳孔猛地收縮。
“我說,對不起”,姜雪撐着地往前挪了半步,膝蓋在青苔上打滑,“我下午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你。”
“誰要你道歉!”
他從牙縫裡甩出這句話,喉頭卻像被塞了團浸水的棉花。
他的聲音在發抖,連帶着整具身體都在顫。
不是憤怒,是慌亂。
他怕她看見自己眼底的淚光,更怕她下一秒就露出“果然如此”的憐憫表情。
可姜雪跪坐在破舊地闆上的姿勢沒變。
她的衣服在來找他的路上都濕了,卻仍固執地朝他伸手:“十二歲那年,我被同學關在器材室,後來我班主任找到我時,她第一句話也是‘對不起’。所以,我懂你。”
從小到大,顔念潮聽過無數次咒罵和冷笑,卻從未聽過有人對他說“我懂你”。
他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
“他們……他們憑什麼……”破碎的質問混着劇烈的喘息,他的尾音陡然拔高成尖利的顫音。
他用後腦勺重重撞向牆壁,仿佛感覺不到疼。
姜雪連忙用手墊住他的後腦,另外一邊手扶住他發抖的肩膀。
壓抑的嗚咽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哭。
他哭到劇烈咳嗽時仍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最劇烈的爆發過後,他的抽噎變成斷斷續續的嗆咳。
最後,他癱坐在地上仰起頭,喉結随着吞咽動作不停顫動,腫脹的眼皮讓原本清亮的眼睛眯成細縫。
“擡頭”,姜雪抽了張幹淨紙巾,小心翼翼地按在他眼窩,溫熱的液體滲進紙纖維。
顔念潮抽着鼻子往後縮,被她揪住衣領拽回來。
她看到他帶着淤青的額角沾了泥點,很自然地幫他拂掉。
怕他疼,又吹了吹。
少年耳尖瞬間漲紅。
昏暗之間,她沒留意那麼多,隻是緩緩對他說,“我媽媽是語文老師,從小我跟着她聽了很多詩,唐朝有個詩人叫錢珝,他寫了《江行無題一百首》,你聽過嗎?”
那天晚上,姜雪背的詩很長,以至于顔念潮後面想起時,早就記不清全詩脈絡了。
但是,他牢牢記住了其中兩句,“莫愁千裡路,自有到來風”。
那時的姜雪,舉起手電筒,銀白的光束斜斜切開黑暗。
漏雨的校舍裡,這束光便成了混沌天地間唯一的坐标。
“就像春天到了花一定會開,該來的好風會推着你往前走”,她朝着他溫柔地笑笑,光暈在她面龐流轉,投下睫毛交織的細密栅影。
她并不知道,這個畫面會被他裝裱成卷,在他的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裡,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