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玺看着衣裳和地上的碎片,又看向沈書顔,相顧無言。少頃,沈書顔彎下腰,将碎掉的白瓷一片一片地撿起來,又将江玺身上的撿幹淨,一起放到了桌上。
沒了面具,江玺這張有瑕的臉便暴露出來:從眼睛的眼角處,排布着葉脈般的紋路,看着跟皺紋似的,摸上去坑坑窪窪。
江玺不想被他看見這副醜樣子,就用袖子遮住眼尾,幾乎要縮到桌子底下去:“勞煩師兄,幫我去掌櫃那兒讨碗米漿。”
他們回客棧時,掌櫃還在櫃台後面睡大覺,不管外面熱鬧成什麼樣,睡覺都好似是掌櫃的第一要務,隻要給他一把椅子,一支蒲扇,他就可以把蒲扇蓋在心口,然後睡成一頭死豬。
沈書顔執行力極強,下樓上樓沒一會兒就帶着一碗熟飯回來了。江玺把煮爛的米捏成一團,仔細地将爛成拼圖的面具一塊塊拼起來。但瓷片這一塊那一塊的,還有不少殘渣,加上中間還被燙出個大洞,怎麼拼也拼不回去了。
江玺苦惱地放下面具,又把自己埋進臂彎裡。
他還以為那點紅就是普通顔料,用來活躍活躍氣氛的,誰知他們是來真的,也不知是用什麼做成的,大公雞大黑狗,還是朱砂?反正江玺碰到就如同魔鬼碰到聖水,幸好他警惕心強,将那玩意兒點到了面具上,要是真點到額頭上,現在碎成渣渣的估計就是他了。
那這樣還怎麼出去見人啊!他真要連夜爬回八尾仙廟了。
沈書顔見他鹌鹑似的縮着,知道他心中不快,就兩手将他從臂彎裡挖出來,把他身子擺正了,放在椅子上,勾起他的下巴觀察他臉上的細紋。
江玺又想用手去捂:“别看了,醜死了。”
沈書顔道:“不醜。”
頓了一下,他又說:“你要是不喜歡這樣,我可以幫你。”
江玺不解道:“幫?怎麼幫?”
沈書顔沒回答,隻是又将他的椅子拉近了點,兩人膝蓋抵着膝蓋,搞得江玺忒不自在。沈書顔捧着他的側臉,坦然地用吻覆住他的眼睛,那個吻慢慢向下,劃過裂痕,劃過鼻尖,最後到唇上。江玺覺得這應該是個安慰,因為他吻得很溫柔,遠沒有之前那麼激烈。
這個吻結束後,沈書顔擡着江玺側臉的手挪到了他唇邊,他摸進兩瓣唇縫,看到隐藏在裡頭尖尖的虎牙。
“咬我吧。”沈書顔說。
“你想做什麼?”
“幫你。”
江玺氣惱地将他的手抽出來甩開,咬着唇一言不發。
面具替他擋了一災,沒受傷江玺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但“賜福”的威力遠比他想的要強,甚至強過于蒼官,江玺久違地感到後怕,面具碎裂的時候,靈魂上仿佛都有被灼燒的痛感。因此,他體内的鬼氣與這股力量一碰就有些躁動,讓他從進門到現在都想去吃個人。
沈書顔按住一直震顫的蒼官,将手送到江玺跟前:“吃了我吧。”
江玺氣笑了:“你不好吃,我不想吃。”
這話好像真的打擊到了沈書顔,他慢慢将手垂了下來。江玺松了口氣,可這口氣還未松完,一個帶着血腥味兒的唇又覆上來。江玺本能地想推開,可内心的渴望又牽絆着他的動作,他鬼使神差地去追逐那點新鮮的血液,不知不覺地從自己的座位上蹭到了沈書顔懷裡。
等他回過神時,他已經自投羅網了。
江玺被禁锢在沈書顔親手搭建的囚籠裡,任憑他怎麼掙紮都逃不出去。沈書顔扣住他,将他往裡面又帶了帶,一手托住他的後腦勺,另一手咬破,就着指尖的血暈染他的眼尾。
這下,江玺徹底呆住了,隻能征征地感受沈書顔在他眼尾處輕柔而細緻地拂過,感受他的血由熱轉涼。
江玺這具軀體摸着和活人一般無二,除了涼了點,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哪裡不對,但因為材質不同,所以滲透性也有差别。血抹在人臉上,隻會血腥詭異,但在江玺臉上,卻像瓷身上點綴了紅梅,有種妖異、勾魂攝魄的美。
血和鬼配起來,隻能說相得益彰。
江玺也不管他在做什麼了,眼神飄忽不定,聲如蚊吟:“女子才這樣畫眼妝,你給我畫做什麼?”
沈書顔道:“這樣很好看。”
他将指尖按在江玺唇上,看柔軟的下唇染上一抹绯色,然後滲着血珠的手就被卷進了嘴裡,江玺舌尖裹着,吮盡了他指上的血。
被江玺舔舐的地方癢癢的,沈書顔盯着他新畫的眼尾,越看越滿意,回味似的,說:“我看話本上,裡面的小狐狸精就是這樣的。”
江玺縮回舌頭,駁道:“你又打趣我。”
“沒有,”沈書顔蹭了蹭他的鼻尖,“真的很漂亮。”
街上鑼鼓喧天,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江玺被沈書顔哄得心情好了,就趴到窗台邊去看。街道上,一隊一隊的人,拉着巨大的神像遊街,那些神像,面目慈悲的有,威嚴肅穆的有,兇相猙獰的也有,皆是色彩豔麗,彩燈環身,獨占高台,由十幾個壯漢拉着朝前走。
江玺在樓上,比在底下看得更清楚,神像一尊尊過去,管什麼什麼領域的差不多都輪過了。江玺剛剛和沈書顔胡鬧了半天,也不想再看,就想關窗去床上躺會兒。
窗戶半掩,江玺卻從縫裡看到了和遊神大隊格格不入的景象。在隊伍的最末尾,有個很磕碜的木闆車,不用人拉,吱吱呀呀地自個兒朝前挪,而木闆車上,有尊一樣磕碜的神像,不對,應該是狐像。面上挂着狡猾的笑,身後長着八條尾巴,中間的尾巴斷了,隻留下個尾巴根,又髒又舊,還長了青苔。
再用兩字形容——不配!
路人全都無心去看神像了,都望着後面這尊突兀的狐狸。那本該遠在千裡逍遙自在的老頭,穿個馬褂子翹着二郎腿,啃着蘋果靠在狐像上,哼着歌從衆人面前慢吞吞地挪過去了。
走到街中央,突然有人喊道:“你個老乞丐,把什麼東西送到這兒來了?我們這是遊神!遊神你懂不懂啊?”
江玺一聽這聲音,耳熟,無比耳熟,再一看,果不其然,激情開麥的正是商時旭。
“找個破雕塑就來了,臉皮真是夠厚的啊!”
老先生把果核一甩,手在褂子上揩了兩下,回道:“破一點的就不是神像了?我這也是神像,還是特别靈的神像。”
商時旭禦劍站在空中和他對吼:“靈?你倒是說說,它是什麼神仙?靈在哪裡?有多靈? ”
老先生不疾不徐:“八尾仙,辟邪,祈願,求福,樣樣不落!”
“切,八尾仙,九條尾巴都沒長齊呢就能叫八尾仙了?怕是連人話都還不會說吧?”
周圍頓時哄堂大笑。
“人不可貌相,神像也不可貌相,你去我那廟裡頭問問,就沒有一個人說不靈的。”
“你把我這神像放在家裡,走夜路你都不怕撞鬼的!”
江玺越聽越佩服,人怎麼能自信成這樣!他都不能保證走夜路不碰到鬼,這老頭怎麼就敢大言不慚地做此保證的?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像他還沒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
别說九條尾巴了,他現在一條尾巴都沒有啊!
江玺不忍再聽下去,默默祈禱那破車跑快點把這一人一像拉走。
誰知走到半路,老先生卻刹了車。
原本熱熱鬧鬧的街道此時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同一個地方。
江玺也疑惑看去,對面漆黑的巷中,好像有嗚嗚的風聲。沒來由地,江玺緊張地攥住了窗沿。
“啊啊啊啊啊啊!”
尖銳的慘叫聲炸開,堵在巷子外邊的人群像被巨大的沖擊波砸中一般,十幾個人被七零八落地拍了出去,飛到天上又砸下來折斷了脖子,或是直接拍飛到牆上頭破血流。起初還慶祝盛會的人們瞬間便恐慌起來,他們從稀碎的,蠕動的屍體上跨過,踩過,場面一度混亂。
在凡人看來,就是自己好好走在街上突然被一輛看不見的車給撞飛了,但在江玺的視角看來,這整條大街上,全是亂竄的鬼,還有很多,從那口巷子裡潮水般往外湧。
那些竄出來的鬼跟得了羊癫瘋一樣見人就撞,還有一兩隻飛到江玺窗前,一見江玺就迅速飛走去禍害其他人了,很典型的專挑軟柿子捏。
江玺神色一凜,顧不上混亂就往樓下跑,沈書顔緊随其後。到了樓下,江玺還不忘搖醒睡死的掌櫃叫他關好大門。掌櫃迷迷糊糊爬起來,罵罵咧咧走到門前,天上正好掉下來一個人,四肢扭曲地看着他,掌櫃雙眼一翻,腿一蹬,又睡過去了。
沈書顔在江玺身側,用蒼官護身為江玺開道。街上除了恐慌的人,亂竄的鬼,還有忙得不可開交的浮白山弟子。來參加這場遊神大會的弟子,有符的扔符有陣的結陣,有丹藥的就搜索還有誰沒摔死的趕緊搶救一下。
人流混亂,江玺可以說是寸步難移,沈書顔把他一撈,撈到白玉劍上避開亂竄的鬼群和他降落在方府門前。
方年已經吓呆了,門就在他身後他都不知道躲進去,就這樣被亂跑的人們擠到了路中央。江玺眼尖地發現了他,一把将他拉到身旁護着他來到老先生的破車旁邊。
那老頭吃完了一個蘋果又掏出來一個,坐在車上悠閑地啃着,看熱鬧不嫌事大。江玺把他揪起來,扯着嗓門喊道:“你來這兒湊什麼熱鬧?”
老先生把蘋果一咽,說:“這怎麼能叫湊熱鬧?我是正兒八經來這兒遊神的,你就說,你就說這八尾仙靈不靈吧?我坐在這兒,你看哪隻鬼敢近我的身!”
“還有,你怎麼回事?你面具呢?”
“壞了。”
“什麼?壞了?!”老先生那嘴頓時張得比蘋果還大,“這都能弄壞,你小子是真厲害啊!”
江玺道:“先别說厲不厲害的了,你趕緊找個地方躲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