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刀放置在火焰上考得發紅,貼上傷口時,血腥味和焦糊味在房間裡彌漫,顧承淵渾身肌肉瞬間繃緊,脖頸上青筋暴起。
李嬸子的手穩如磐石,一點點剜去腐肉,傷口處流出來的血發黑發紫。
顧承淵無力地靠在床頭,額上冷汗涔涔,臉上血色全無,脖頸間的青筋像地上的雨水彙成的溪流,蜿蜒在瓷白的臉頰,黏膩的青絲像蛇妖的身軀似的盤旎在鬓角,短促的呼吸聲仿佛随時都能抽走他的力氣。
李嬸下手可真狠啊。
傷口上新長出來的肉還泛着粉紅,用匕首緩緩劃開,轉而用針挑去裡面藏匿的毒肉。
顧承淵此刻連擡起手指都覺費力,窗外的咕咕鳥時不時地叫幾聲,襯得屋内愈發寂靜。
李嬸将染血的布巾丢進銅盆,清水霎時暈開一片猩紅,鬓角已見霜白,手上動作卻利落如風。
顧承淵閉上眼,喉結滾動:“多謝李嬸。”
“恕老奴多嘴,看您這樣,老奴九泉之下怎麼對得住夫人。”
李嬸原是宮裡伺候太後的女侍醫,在宮裡待了不到一年,太後殡天,伺候過主子的侍從在宮裡可不受新主子待見。
若非侯爺夫人将她從宮裡帶出來,隻怕她會在宮裡蹉跎至死。
李嬸擰幹熱帕子,輕輕擦拭他的傷口,又從藥箱裡一個青瓷瓶,拔開塞子,濃郁的藥香頓時彌漫開來,道:“這玉肌膏是當年太後賞的,傷口愈合後不會留下疤痕。”
“傷好之前,小侯爺不能再動氣了。”
顧承淵還有心思打趣道:“李嬸的醫術那也是得先皇稱贊的,後繼無人真是可惜。”
李嬸手上動作不停,道:“哪有什麼可不可惜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若是能将醫術傳下,一傳十,十傳百,救的可就是蒼生黎民,功德無量。”
李嬸手中的動作一頓,眼眸中思緒飄忽了一下,卻逃不過顧承淵的眼睛。
“我倒是替李嬸尋了個好苗子。”顧承淵順勢說下去,道:“那孩子不算活泛,但勝在刻苦,是個學醫的好苗子。”
李嬸忽然笑了,眼尾皺紋堆疊如菊:“莫不是肖大人口中的丫頭。”
顧承淵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蹙,道:“這個肖锶齊......”
“聽肖大人所說,小侯爺似乎對那丫頭頗為上心。”
“隻是救命之恩,行醫者不應該常懷一顆慈悲之心嗎?”
李嬸将藥瓶重重擱在桌上,提到那丫頭的時候,小侯爺的眼神都變了,心裡裝着個人就是不一樣。
顧承淵臉上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臉色,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光暈,道:“她和縣太爺的小公子有了婚約,李嬸就别多想了。”
李嬸拿起藥箱,晃得裡的瓶瓶罐罐叮當作響,顧承淵若有所思的樣子,語氣又軟下來,道:“有些緣分,錯過就是一輩子了。”
“她生性愚鈍,望李嬸多多包涵。”顧承淵低聲道。
李嬸會意一笑:“明日老奴就去姜家拜訪。”
“不過,”李嬸故意拖長聲調,“老奴也是宮中女醫,拜師費可不便宜。”
顧承淵嘴角微揚,道:“束脩一百兩。”
“喲,好大的手筆!”李嬸揶揄道,“看來老奴得好好教那丫頭,免得辜負了小侯爺的情誼。”
天剛蒙蒙亮,院子外頭響起一陣敲門聲,姜婉禾一夜未眠,今早雞打鳴了才趕走千頭萬緒,腦袋也昏昏沉沉地陷在枕頭裡。
也不知道顧承淵這屋子放了多少好東西,榻上這床被褥蓋在身上又輕又暖和。
開門的是老姜婆,看着跟前的人心理滿是防備,急匆匆地将老姜頭從被褥裡拉起來。
老姜頭一聽說是騙子,但看李嬸一身衣着打扮,倒也猶豫了起來。
緊接着又說跟着她當學徒,打下手一天十文錢,說罷一吊子錢橫在桌上。
害得姜婉禾也被人從被窩裡拉出來,穿着一身藕荷色粗布衣裙,發間隻簪一支蝴蝶銀钗,卻掩不住通身的靈秀之氣。
李嬸原先還以為顧承淵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現下看來,倒是有幾分靈氣,隻是不知道本事如何。
“老身遍訪名醫,一身的本事隻為治病救人,也是聽街坊鄰居說的,您家姑娘幹活勤快,想讓她過來幫幾天忙。”
“阿娘,還有一位請了我幫他看柴房裡的東西呢。”姜婉禾揉着惺忪睡眼,眨巴了幾下才看清人。
跟前的老婦,面容清瘦,外罩一件洗得發白的素色半臂,顯得嚴肅而老練,背脊挺得筆直,身上一股淡淡的藥香,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透着銳利與沉穩。
“那些東西左右都是些大件的貨物,丢不得,阿爹阿娘幫你看着。”
“不過,老身醜話得說在前頭,規矩要說在前頭,每月一次小考,若是沒考過,這丫頭我也不教了。”
那老婦人擺起架子來,比縣太爺還像那回事。
顧承淵難得想當一次好人,好人不留名,好事不留痕。
李嬸自作主張地把姜婉禾帶進顧承淵在松坪租的院子裡,顧承淵坐在輪椅上,一身淺蒼雲繡沐浴在太陽下,腿上蓋着一條薄毯,頭微微偏向一側,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命不久矣的樣子。
松坪的陽光不烈不弱,風不急不緩,就這樣在松坪做個富家翁未嘗不可。
顧承淵是被哭聲吵醒的,隻是不願意睜開眼睛,溫熱的液體滴在手上時,讓他懷疑這個哭聲哭的是自己。
入眼一顆毛茸茸的頭顱趴在他的腿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顧承淵渾身一僵,四下張望期來,這裡除了趴在他身上的這個人,似乎也沒有其他人了。
倒也不難猜出來,指定是李嬸自作主張把姜婉禾帶到這裡來的。
濕冷的鼻尖抵在他的手掌心,同羽翼般的睫毛上挂着淚珠,一顆顆滾落在他的掌心,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時候,顧承淵下意識地想去幫她順氣,抽動的手驚擾了懷裡的幼獸。
那團毛茸茸的腦袋擡起來,眼睛腫得跟兩個核桃似的,鼻尖哭得發紅挂着一團晶瑩剔透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