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陽光透過328病房的窗戶斜斜地灑進來,在溫言的素描本上投下一片菱形的光斑。周予安坐在床邊,看着溫言專注的側臉——陽光給他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金色,随着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像蝴蝶的翅膀。
"這裡,陰影應該再深一點。"溫言用鉛筆尾端點了點周予安臨摹的畫,然後握住他的手腕調整角度。他的手指總是冰涼,即使在這充滿暖氣的病房裡。
周予安任由他引導自己的手,鉛筆在紙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線條。這是溫言今天教他的第三幅畫——一棵在風中彎曲的樹,枝葉卻倔強地向上伸展。
"為什麼總是教我畫樹?"周予安問,看着紙上逐漸成形的輪廓。
溫言拿過素描本,快速寫道:【樹受傷了也會繼續生長。就像人。】
周予安盯着這行字,突然理解了溫言選擇這些畫的主題——折翼的鳥、裂縫中的花、風雨中的樹。全都是傷痕累累卻依然頑強活着的生命。他擡頭看向溫言,發現對方正用那雙清澈得過分的眼睛注視着自己,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陰暗念頭。
"我畫不好,"周予安放下鉛筆,"我的樹看起來像要死了。"
溫言搖搖頭,拿過鉛筆在樹幹上添了幾筆。奇迹般地,那棵樹突然有了生氣,仿佛下一秒就會在紙上舒展開枝葉。他寫下:【你隻是太關注傷痕,忘了生命本身的力量。】
周予安想說些什麼,但喉嚨發緊。他轉而拿起紅色鉛筆,在樹梢添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太陽。溫言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又在太陽旁邊加了幾片雲朵。
他們就這樣輪流在素描本上添加細節,直到那頁紙幾乎被填滿。周予安驚訝地發現,自己畫出的天空不再是記憶中的鉛灰色,而是帶着淡淡的藍,甚至還有一道模糊的彩虹——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畫出有顔色的天空。
"你換藥了?"周予安注意到溫言床頭櫃上多了一個藥盒,上面貼着陌生的标簽。
溫言點點頭,寫下:【新試驗藥。李醫生說可能對肺動脈高壓有幫助。】
周予安想起那天在護士站偷聽到的對話——"不超過百分之十的幾率"。他拿起藥盒看了看,上面列着一長串可能的副作用:頭暈、惡心、心律失常...
"感覺怎麼樣?有什麼不舒服嗎?"
溫言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做了個"稍微好一點"的手勢。然後他突然咳嗽起來,身體前傾,一隻手緊緊抓住床單。周予安連忙扶住他的肩膀,感受到掌下單薄的身體在劇烈顫抖。
"要叫醫生嗎?"
溫言擺擺手,咳嗽漸漸平息,但呼吸仍然急促。他摸索着去拿水杯,周予安搶先一步遞到他手裡。溫言喝了幾口水,蒼白的嘴唇上留下一絲水痕,在陽光下微微發亮。
周予安不自覺地伸手,用拇指擦去那滴水珠。溫言的皮膚像紙一樣薄,幾乎能感覺到下面的血管。這個動作太過親密,兩人都愣住了。周予安急忙縮回手,耳根發熱。
"我...我去給你換點熱水。"他結結巴巴地說,拿起水杯沖向走廊盡頭的飲水機。
在接水的間隙,周予安透過走廊窗戶望向外面。雪已經停了,但草坪上仍覆蓋着白色,幾個康複期的病人在護工陪同下緩慢散步。他突然想象自己和溫言也在其中——不是以病人身份,隻是兩個普通少年,手牽着手,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回到病房時,溫言正在換病号服。聽到門響,他慌忙拉上衣襟,但周予安已經看到了——在那瘦弱的背上,交錯着幾道淡白色的疤痕,像是被什麼細長物體抽打留下的痕迹。
"溫言..."周予安手中的水杯差點掉落。
溫言僵在原地,手指緊緊攥住衣領。他的肩膀微微發抖,像是随時會崩潰,卻又強撐着不讓自己倒下。周予安輕輕放下水杯,走到他面前,卻不知該說什麼。
最終,是溫言打破了沉默。他拉起周予安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寫下一個詞:"父親"。
這個簡單的詞像刀一樣刺進周予安心裡。他想起溫言提到過的車禍,失去的妹妹,還有那場奪走他聲音的創傷。原來傷痕不止這些。
"他還...活着嗎?"周予安輕聲問。
溫言搖搖頭,眼神空洞。他又在周予安掌心寫下:"監獄"。
周予安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溫言會被送到這家醫院——沒有家人,沒有監護人,隻有一個編号和病曆。他輕輕抱住溫言,感覺到對方在他懷裡微微發抖,像隻受驚的小動物。
"沒事了,"周予安低聲說,"他再也傷害不了你了。"
溫言的臉埋在周予安肩頭,溫熱的淚水浸透了病号服。周予安輕撫他的後背,避開那些傷痕的位置,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溫言是玻璃做的,稍用力就會碎掉。
不知過了多久,溫言平靜下來。他退後一步,擦了擦眼睛,勉強露出一個微笑。然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周予安的胸口。
【我聽得到你的心跳。】他在本子上寫道,【很快。】
周予安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那是因為..."他不知該如何解釋,總不能說是因為抱着你所以心跳加速。
溫言似乎理解了他的窘迫,沒有再追問。他拿起床頭的梳子,指了指自己半長的黑發——因為剛才的哭泣,頭發有些淩亂地貼在臉上。
"要我幫你梳頭?"周予安問。
溫言點點頭,背對着他坐下。周予安小心地拿起梳子,從發梢開始慢慢梳理。溫言的頭發比想象中柔軟,像絲綢一樣從指間滑過。有幾處打結的地方,周予安格外耐心地一點點解開,生怕弄疼他。
"要紮起來嗎?"周予安問,注意到溫言的後頸上有一顆小小的痣,在蒼白皮膚上格外明顯。
溫言搖搖頭,指了指窗台上的小電吹風。周予安拿過來插上電,調到最低檔,開始幫他吹幹因為淚水而微濕的發梢。暖風嗡嗡作響,帶着淡淡的洗發水香氣。溫言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種感覺。
周予安的手指穿過溫言的發絲,偶爾觸碰到他的脖頸。那裡的皮膚涼涼的,讓他想起小時候摸過的玉石。他突然有種沖動,想俯身親吻那塊皮膚,想用嘴唇感受它的溫度和紋理。這個念頭讓他手抖了一下,電吹風差點掉在地上。
"好了。"周予安關掉電吹風,聲音有些沙啞。
溫言轉過身,對他做了個"謝謝"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周予安的手腕——那裡還留着幾道淡淡的疤痕。他輕輕碰了碰那些痕迹,眼神中滿是詢問。
"我爸爸...不算太糟,"周予安明白他在問什麼,"他隻是不在乎我。父母離婚後,他們各自有了新家庭和新孩子。我像是...多餘的那個。"他頓了頓,"這些是我自己弄的。有時候心裡的痛苦太強烈,隻有身體上的疼痛能暫時掩蓋它。"
溫言的眼神柔軟下來。他拿起周予安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不再需要了"。
周予安點點頭,喉嚨發緊。是的,自從遇見溫言,那些自殘的沖動确實減輕了許多。痛苦還在,但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因為他知道有個人理解這種痛苦,甚至比他承受得更多,卻依然保持着溫柔。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斜,給病房鍍上一層金色。溫言靠在床頭,顯得有些疲憊。新藥的副作用開始顯現——他時不時皺眉,手指無意識地按壓太陽穴。
"頭疼?"周予安問。
溫言點點頭。周予安起身拉上窗簾,擋住刺眼的陽光,然後坐在床邊,輕輕按摩溫言的太陽穴。溫言閉上眼睛,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好點嗎?"
溫言做了個"好一點"的手勢,然後突然抓住周予安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這個動作如此自然,卻又如此親密,周予安感到心髒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待着,直到護士來送晚餐。周予安幫着支起床桌,看溫言小口小口地喝粥。新藥影響了他的食欲,一碗粥隻喝了半碗就推開了。
"再喝一點?"周予安勸道,"你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