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七分,周予安從噩夢中驚醒。夢裡他又回到了那個雪地,溫言在他眼前一點點變得透明,最後化作風中的光點消散不見。他坐起身,額頭上覆着一層冷汗,手腕上的舊傷疤隐隐作痛。
醫院的走廊在深夜格外安靜,隻有護士站偶爾傳來的輕微響動。周予安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闆上,想用這種真實的觸感驅散夢境的餘韻。他悄悄拉開窗簾,月光如水般傾瀉而入,照亮了床頭那本《小王子》——溫言借給他的,書頁間還夾着一張溫言畫的簡筆畫:兩個火柴小人手牽着手站在星空下。
周予安的手指撫過那張畫,突然很想見溫言,哪怕隻是确認他還在那裡,還在呼吸。這個念頭一旦産生就再也無法壓抑。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溜向328病房。
走廊盡頭的應急燈投下慘淡的綠光,周予安的影子在牆上拉得很長。當他接近溫言病房時,隐約聽到一陣聲音——輕柔的、斷斷續續的哼唱,像風穿過破碎的風鈴。
周予安屏住呼吸,停在門外。那确實是溫言的聲音,雖然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确實是他。那不是一個失語者能發出的聲音。溫言在唱歌,或者說,在嘗試唱歌。
旋律簡單而熟悉,是那首《小星星》。聲音時而中斷,像是溫言在努力控制自己不常用的聲帶,音符支離破碎卻奇異地動人。周予安靠在牆上,閉上眼睛,讓這聲音流入心底最幹涸的角落。
歌聲突然停止了,接着是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周予安等了一會兒,确定溫言不會再繼續後,輕輕敲了敲門。
門内傳來一陣慌亂的窸窣聲,然後是長久的靜默。周予安又敲了敲,這次更輕一些:"溫言,是我。"
門開了一條縫,溫言蒼白的臉出現在縫隙中,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面盛滿了驚慌和羞恥。周予安從未見過他這樣的表情——像是最隐秘的傷疤被人當衆揭開。
"我聽到你唱歌了,"周予安輕聲說,"很美。"
溫言的手指緊緊抓住門框,指節發白。他搖搖頭,眼中泛起水光。
周予安突然明白了——這不是簡單的拒絕承認,而是恐懼。溫言害怕别人知道他還能發聲,害怕這個秘密被揭露後可能帶來的一切。六年來,也許隻有在這深夜的病房裡,他才敢偶爾嘗試使用那被創傷封印的聲音。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周予安承諾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這是我們的秘密。"
溫言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斷這個承諾的真實性。最終,他慢慢松開抓着門框的手,做了個"進來"的手勢。
病房裡隻開了一盞小夜燈,溫言的床單淩亂,顯然剛才的歌聲是在床上發出的。周予安輕輕關上門,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闆上投下條紋狀的影子,像鋼琴的黑白鍵。
"我不知道你還能..."周予安斟酌着用詞,"發出聲音。"
溫言咬着下唇,拿起床頭的素描本,手微微發抖地寫道:【隻有一點點。大部分時間不行。】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聲音很難聽。】
"不,一點也不難聽,"周予安真誠地說,"像...像夜莺。"
溫言搖搖頭,嘴角卻微微上揚。他繼續寫:【六年來第一次有人聽到。】然後他猶豫了很久,才寫下下一句:【車禍後,醫生說我的聲帶沒事,是這裡出了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頭。
"心理性的,"周予安輕聲說,"但你剛才唱出來了。"
【隻會幾個音。像小孩子咿呀學語。】溫言寫道,【而且很疼。】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周予安突然很想擁抱他,但不确定這是否合适。最終他隻是伸出手,輕輕覆在溫言的手上。那隻手冰涼而顫抖,像受驚的鳥兒。
"為什麼是《小星星》?"
溫言的眼神飄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在本子上畫了一個星星,然後是一個女性輪廓,又畫了一個小女孩。他寫道:【媽媽給妹妹唱的。妹妹叫小暖。】
周予安想起那張照片——年輕的母親抱着兩個孩子,小女孩笑得燦爛。那場奪走妹妹生命的車禍,也奪走了溫言的聲音和母親的愛。
"你想念他們。"
溫言點點頭,眼淚無聲地滑落。周予安再也忍不住,輕輕将他擁入懷中。溫言的身體起初僵硬,随後慢慢放松,額頭抵在周予安的肩膀上。周予安能感覺到溫熱的淚水浸透了他的T恤。
"你可以再唱一次嗎?就為我。"周予安輕聲請求。
溫言擡起頭,眼中滿是猶豫。周予安用拇指擦去他臉上的淚水,等待着他的決定。
最終,溫言微微張開嘴,發出一聲微弱的氣音。然後是第二個音,第三個...那首簡單的《小星星》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斷續,更加顫抖,卻更加真實。周予安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音符。
歌聲在"star"這個詞上卡住了,溫言皺起眉,手指無意識地抓緊床單。周予安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表示理解。但溫言固執地再次嘗試,這次聲音更大了些,雖然依然破碎,但足以辨認出旋律。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周予安輕聲跟着哼唱起來,給溫言支持和引導。
溫言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繼續嘗試,聲音漸漸變得流暢一些。當他們一起唱到"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時,溫言突然停下,捂住嘴咳嗽起來。周予安連忙給他遞水,溫言喝了幾口,喉嚨發出不适的吞咽聲。
"夠了,不要再勉強了,"周予安說,"已經很棒了。"
溫言搖搖頭,在本子上寫道:【我想記住這種感覺。用聲音表達的感覺。】
周予安突然明白了溫言為什麼執着于此——聲音對他而言不僅是交流工具,更是與逝去的妹妹和母親連接的紐帶。那首童謠可能是他最後的記憶寶藏。
"我們每天練習一點點,"周予安提議,"不勉強,不傷喉嚨。慢慢來。"
溫言露出感激的微笑,點點頭。然後他指了指窗外漸亮的天色,做了個"你該回去了"的手勢。
周予安看了看表,已經快五點了。"好吧,我回去。你睡一會兒。"他站起身,猶豫了一下,俯身在溫言額頭上輕輕一吻,"晚安,或者該說早安了。"
溫言的眼睛微微睜大,但沒有躲開。他的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在晨光中格外動人。周予安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溫言靠在枕頭上,手指輕輕觸碰着自己剛被親吻的額頭,表情介于驚訝和喜悅之間。
回到自己病房後,周予安躺在床上,耳邊回響着溫言破碎卻美麗的歌聲。那個聲音已經深深刻在他腦海裡,成為比任何完整旋律都珍貴的寶藏。他想象着溫言六年前的聲音,一定像清晨的露珠一樣清澈透明。
早餐時,周予安特意多拿了一份水果,帶給溫言。當他推開328病房門時,發現溫言正在和李醫生交談——準确地說,是李醫生在說話,溫言在點頭或搖頭。
"...血氧還是不太穩定,"李醫生說着,注意到周予安進來,"啊,你的朋友來了。"
溫言轉頭看向周予安,眼睛亮了起來。李醫生看了看兩人,嘴角微微上揚:"看來我今天有個快樂的病人。繼續保持,溫言。新藥似乎開始起效了。"
李醫生離開後,周予安把水果放在床頭櫃上:"睡得好嗎?"
溫言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做了個"還好"的手勢。周予安明白他在暗示昨晚的唱歌沒有造成太大不适。
"給你帶了蘋果和香蕉,"周予安說,"要現在吃嗎?"
溫言搖搖頭,指了指牆上的時鐘——剛過八點,吃藥時間還沒到。他拿起素描本寫道:【昨晚的事...】
"我們的秘密,"周予安輕聲承諾,"隻有我們知道。"
溫言露出安心的微笑,然後突然咳嗽起來,比早上更加劇烈。周予安連忙扶住他,感受到掌下單薄的身體在痛苦地顫抖。咳嗽平息後,溫言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要叫醫生嗎?"周予安緊張地問。
溫言搖搖頭,做了個"藥"的手勢。周予安從床頭櫃拿出溫言的藥盒,按照标簽上的指示取出兩粒白色藥片。溫言就着水吞下藥片,閉上眼睛等待藥效發作。
周予安輕輕握住他的手,感受到指尖的冰涼和脈搏的紊亂。五分鐘後,溫言的呼吸漸漸平穩,但臉色仍然蒼白。
"新藥的副作用?"周予安問。
溫言點點頭,在本子上寫道:【有時候會突然呼吸困難。】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比以前好多了。】
周予安不太相信這個"好多了",但沒再追問。他幫溫言調整枕頭,讓他靠得更舒服些:"要不要聽我讀書?《小王子》?"
溫言點點頭,放松地靠在枕頭上。周予安翻開書,從昨天中斷的地方繼續讀。他的聲音平穩而溫和,在安靜的病房裡格外清晰。溫言閉上眼睛聽着,嘴角帶着淡淡的微笑,手指偶爾随着故事情節輕輕敲擊床單,像是在無聲地參與其中。
"...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要用心去感受。"周予安讀到狐狸的這句台詞時,擡頭看向溫言,發現對方正凝視着他,眼神中包含着太多無法言說的情感。
"這句話...很對,不是嗎?"周予安輕聲說。
溫言點點頭,慢慢擡起手,做了一個新手勢——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然後緩緩打開,像一朵花在綻放。"溫暖"的意思。然後他指了指周予安,又做了同樣的手勢。
"我讓你感到溫暖?"周予安猜測道。
溫言微笑着點頭,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光。周予安突然感到喉嚨發緊,他低頭繼續讀書,以掩飾自己翻湧的情緒。
午飯後,溫言顯得疲憊不堪,新藥的嗜睡副作用開始顯現。周予安幫他整理好床鋪,看着他慢慢躺下。
"睡一會兒吧,"周予安輕聲說,"我就在這兒陪你。"
溫言搖搖頭,指了指周予安的黑眼圈,做了個"你也要休息"的手勢。
"好吧,那我回去睡個午覺。"周予安妥協道,"兩小時後我來找你?"
溫言點點頭,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周予安輕輕拂開他額前的碎發,指尖在那道淡疤上停留了一瞬。溫言無意識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像隻尋求安慰的小貓。
周予安輕手輕腳地離開,關上門前最後看了一眼溫言——他已經在藥效作用下睡着了,胸口規律地起伏,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回到自己病房,周予安确實感到疲憊不堪。他躺下來,閉上眼睛,耳邊又響起溫言破碎的歌聲。這個聲音伴随着他進入夢鄉,夢裡沒有雪地和消散的身影,隻有星光下一首永不結束的童謠。
下午三點,周予安準時回到328病房,卻發現溫言不在床上。床單整齊,輪椅也不在,隻有那本《小王子》放在枕邊。周予安正要去護士站詢問,一個護士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