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溫言?"護士問,"他去水療室做康複訓練了,應該快回來了。"
周予安點點頭,坐在床邊等待。他注意到溫言的床頭櫃上多了一個藥盒,不是醫院常見的白色藥盒,而是一個淺藍色的小盒子,上面沒有任何标簽。出于好奇,周予安輕輕打開盒子——裡面是幾粒紅色膠囊,數量明顯比醫囑上應該剩下的要少。
"這是...他的心髒藥?"周予安自言自語道。
門被推開,溫言坐在輪椅上被護工推了進來。看到周予安手裡的藥盒,他的表情瞬間凝固。護工離開後,溫言迅速推着輪椅過來,從周予安手中拿回藥盒,緊緊攥在手裡。
"你...沒按劑量吃?"周予安輕聲問,"為什麼?"
溫言咬着下唇,眼神閃爍。最終,他在本子上寫道:【嗜睡副作用太強。少吃一點能保持清醒。】
"但這很危險!"周予安壓低聲音,"李醫生說過這些藥對你的心髒——"
溫言打斷他,快速寫道:【我知道風險。但我想要清醒的時間,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他的筆迹因為激動而變得潦草:【我不想把所有時間都睡過去!】
周予安胸口發疼。他蹲下來,與輪椅上的溫言平視:"但如果你不吃夠藥,可能會...可能會..."
溫言平靜地寫下:【我知道。但比起長而無意識的生命,我甯願選擇短暫而清醒的存在。】
這句話像刀一樣刺進周予安心裡。他握住溫言的手,那隻手冰涼而顫抖。"求你,"他聲音哽咽,"按醫囑吃藥。我想要你...活得更久一些。"
溫言的眼睛濕潤了。他慢慢點頭,做了個"我盡量"的手勢。周予安知道這已經是他能得到的最大承諾。
"水療怎麼樣?"周予安轉移話題,試圖緩解緊張的氣氛。
溫言的表情放松了些,他寫道:【很累但舒服。水讓身體變輕了。】然後他突然想起什麼,從輪椅側袋裡拿出一個小袋子,遞給周予安。
裡面是一小包熒光星星貼紙。"這是...?"
溫言指了指天花闆,做了個"晚上"的手勢,又畫了一個星空的樣子。
"你想把這些貼在天花闆上?像星空一樣?"
溫言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周予安想起他們曾一起看過的天文畫冊,溫言對那些星座圖表現出特别的興趣。
"今晚我們就貼,"周予安承諾道,"我來幫你。"
溫言微笑着,突然咳嗽起來。這次咳得不算厲害,但周予安注意到他偷偷瞥了一眼那個藍色藥盒,眼神中帶着愧疚。周予安沒再提藥的事,隻是幫溫言倒了杯水,然後開始讨論如何在天花闆上布置"星座"。
晚餐後,當醫院的燈光調暗,周予安和溫言開始了他們的"星空計劃"。溫言坐在床上指揮,周予安則站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将熒光星星貼在天花闆上。
"北鬥七星...是這樣嗎?"周予安問,按照記憶中的樣子貼上七顆星星。
溫言搖搖頭,做了個調整的手勢。周予安根據他的指示移動星星的位置,直到溫言滿意地點頭。
"你懂天文?"周予安好奇地問。
溫言寫道:【爸爸以前是天文愛好者。車禍前,他常帶我和妹妹去郊外觀星。】
周予安想起溫言背上那些傷痕,很難将"天文愛好者"和"施暴者"聯系在一起。人的複雜性總是超出想象。
他們花了近一小時布置天花闆。完成後,周予安關掉燈,熒光星星在黑暗中發出柔和的綠光,确實像一片微縮的星空。溫言仰頭看着,表情甯靜而滿足。
"真美,"周予安輕聲說,"像真的把星空搬進了病房。"
溫言點點頭,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周予安小心地躺在他旁邊,兩人肩并肩望着他們共同創造的星空。溫言的手悄悄找到了周予安的,十指相扣。
"那個是大熊座,"周予安指着天花闆說,"希臘神話裡,它是被宙斯變成熊的女神卡利斯托。"
溫言轉過頭,用眼神詢問更多。周予安繼續講述其他星座的故事——獵戶座、仙女座、天鵝座...每個故事他都盡量講得生動,看着溫言的眼睛随着故事内容而閃爍。
"...所以珀爾修斯救了安德羅米達,他們最終結婚了。"周予安講完仙女座的故事,轉頭看向溫言,發現對方正凝視着他,眼神柔和而深邃。
在星光下,溫言的面容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脆弱。周予安不自覺地伸手,輕輕觸碰他的臉頰。溫言閉上眼睛,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
"溫言..."周予安輕聲呼喚,不确定自己想說什麼,或者能說什麼。
溫言睜開眼睛,慢慢靠近,額頭抵在周予安的肩膀上。周予安能聞到他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香氣,混合着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特的、隻屬于溫言的氣息。
他們就這樣躺着,望着天花闆上的星星,直到溫言的呼吸變得緩慢而規律——他睡着了。周予安小心地起身,不想驚醒他,但溫言在睡夢中抓住了他的衣角,像是不願讓他離開。
"我不走,"周予安輕聲承諾,"隻是去關窗。"
他輕輕掰開溫言的手指,下床關好窗戶。夜風帶着初春的涼意,周予安擔心溫言會着涼。回到床邊,他小心地為溫言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繼續守護着這個星光下的睡顔。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周予安想起昨晚的願望——讓溫言活下去。他看着溫言平靜的睡臉,在心中又加了一個願望:讓溫言找回自己的聲音。
淩晨時分,周予安被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驚醒。他猛地坐起,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趴在溫言床邊睡着了。溫言正痛苦地蜷縮着,咳嗽劇烈到幾乎窒息。
"溫言!"周予安慌忙按下呼叫鈴,然後扶住溫言顫抖的肩膀,"呼吸,慢慢呼吸。"
溫言的臉色已經由白轉青,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他突然抓住周予安的手腕,指甲幾乎陷入皮肉,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咯咯聲。
"護士!醫生!快來!"周予安大喊,恐懼像冰水一樣漫過全身。
溫言的嘴唇蠕動着,似乎想說什麼。周予安俯下身,聽到一個破碎的聲音:"不...不要...打我..."
這聲音如此微弱,卻像驚雷一樣擊中周予安。溫言說話了——六年來第一次有意識地發出詞語,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是這樣令人心碎的内容。
醫護人員沖進病房,周予安被推到一邊。他看着醫生給溫言戴上氧氣面罩,注射藥物,聽着心電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溫言的眼睛大睜着,裡面盛滿了恐懼,但不是對當下病情的恐懼,而是對某種記憶的恐懼。
"是肺動脈高壓危象,"李醫生快速判斷道,"準備硝酸甘油。家屬請出去等!"
周予安想說"我不是家屬",但這句話卡在喉嚨裡。他最後看了一眼溫言——那男孩正無助地伸着手,似乎在尋找什麼。周予安想沖過去握住那隻手,但護士已經把他推出了門外。
走廊上的時鐘顯示淩晨四點二十六分。周予安靠在牆上,慢慢滑坐在地上,耳邊回響着溫言那句"不要打我"。原來即使在生死關頭,溫言最深的恐懼仍然是童年時的暴力。那個聲音雖然破碎,卻比任何完整句子都更清晰地揭示了溫言内心最深的傷痕。
周予安将臉埋進手掌,無聲地哭了。為溫言的痛苦而哭,為他終于能發聲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而哭,為那句求救指向的是早已不在場的施暴者而哭。
一小時後,李醫生終于走出病房。她看起來很疲憊,但表情比周予安預想的要輕松:"穩定下來了。是肺動脈高壓危象,但發現得早,處理及時。"
"他會...好嗎?"周予安聲音嘶啞。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李醫生謹慎地說,"但這種危象一旦發生,意味着他的心髒狀況在惡化。"她頓了頓,"他說了什麼嗎?護士報告說他說話了。"
周予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相告:"他說'不要打我'。"
李醫生的表情變得複雜:"創傷記憶在危急時刻浮現...這很常見。他的選擇性緘默症可能正是源于這種創傷。"
"他還會說話嗎?我是說...有意識地說話?"
"醫學上沒有絕對,"李醫生歎了口氣,"這次突破可能是好兆頭,說明他的心理防線在松動。但也要做好心理準備,可能隻是應激反應,不會重複。"
周予安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那個藍色藥盒...他承認自己減少了藥量。"
李醫生的眉頭緊鎖:"我就知道!這種藥絕對不能随意減量。"她搖搖頭,"我會調整用藥方案,換成更難自行調整的劑型。這孩子...太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了。"
"他隻是...想要更多清醒的時間。"周予安輕聲辯護道。
"我理解,"李醫生的表情柔和下來,"但生命比清醒的時間更重要,不是嗎?"
周予安沒有回答。他想起了溫言寫的那句話——"比起長而無意識的生命,我甯願選擇短暫而清醒的存在。"也許對溫言而言,質量的優先級确實高于數量。
"可以看他了嗎?"周予安問。
"再等半小時,讓他好好休息。"李醫生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該回去睡一會兒。黑眼圈都快掉到嘴邊了。"
周予安勉強笑了笑,等李醫生離開後,他又在門外等了十分鐘,然後悄悄推開溫言的病房門。
溫言已經睡着了,氧氣面罩下是他蒼白的臉,胸口連着各種監測導線。天花闆上的熒光星星依然亮着,在這片人造星空下,溫言看起來像個迷失在夢境中的孩子。
周予安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小心地握住溫言的手。那隻手比平時更加冰涼,靜脈留置針周圍有一小片淤青。周予安輕輕撫摸那些淤青,想起溫言說過的每一句話,寫下的每一個字,和那首破碎卻美麗的《小星星》。
"我在這裡,"他低聲承諾,"沒有人能再傷害你了。"
窗外,天色漸亮,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隐去。但天花闆上那片微縮星空依然亮着,像一個個不會消失的承諾,安靜地守護着這個傷痕累累卻依然美麗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