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與藥粒
清晨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病房地闆上切割出細長的金色條紋。周予安站在328号病房門前,手裡攥着一盒剛配好的藥——李醫生昨晚嚴肅叮囑過,溫言必須按時按量服用,不能再私自減藥。
周予安在溫言病房的門外站了很久,手指懸在門闆上方,遲遲沒有敲下去。
昨晚的突發狀況像一場未散的噩夢——溫言蜷縮在病床上,氧氣面罩蒙着白霧,喉嚨裡擠出的那句“不要打我”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周予安的心髒。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輕輕推開門,發現溫言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指尖輕輕描摹着天花闆上那些熒光星星的輪廓。聽到門響,他轉過頭,嘴角微微揚起,卻在看到周予安手裡的藥盒時,笑容淡了幾分。
“李醫生說,今天開始換新藥。”周予安走到床邊,把藥盒放在床頭櫃上,“不會那麼嗜睡,但必須嚴格按劑量吃。”
溫言垂下眼睫,點了點頭,伸手去拿水杯。周予安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輕微發抖——昨晚的肺動脈高壓危象消耗了他太多體力。
“還疼嗎?”周予安輕聲問,目光落在溫言胸口的位置。
溫言搖搖頭,吞下藥片,然後在本子上寫:【比昨晚好多了。】
周予安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淩晨時溫言破碎的聲音——“不要打我”。那是他六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說話”,卻是在最痛苦的時刻,對着早已不存在的施暴者發出的哀求。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落在他身上,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他的嘴唇比平時更幹,嘴角有一道淺淺的裂痕,大概是昨晚掙紮時咬破的。
周予安走到床邊,喉嚨發緊:“……還疼嗎?”
溫言搖搖頭,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喉嚨,又搖搖頭。
“溫言……”周予安喉嚨發緊,“昨晚……你說話了。”
溫言的手指僵了一下,鉛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小的黑點。他慢慢擡起眼,眼神裡混雜着困惑和隐約的恐懼,仿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發出了聲音。
“你記得嗎?”周予安輕聲問。
溫言遲疑了一會兒,最終搖頭,寫下:【我隻記得很難呼吸,然後……什麼都聽不見了。】
周予安胸口發悶。溫言不記得自己開口說話了——這意味着那個聲音是從他潛意識最深處擠出來的,是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創傷記憶。
他伸手握住溫言的手,那隻手冰涼而纖細,像是随時會從他指間滑走。
“沒關系,”周予安低聲說,“以後……如果你想試着說話,我可以陪你。”
溫言靜靜看着他,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細小的陰影。最終,他輕輕回握了一下周予安的手,像是無聲的承諾。
2. 錄音帶裡的過去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病房,在地闆上投下一道金色的斜線。溫言睡着了,呼吸很輕,胸口随着氧氣管的節奏微微起伏。周予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輕輕翻着溫言的素描本——裡面全是他們一起畫的畫,折翼的鳥、裂縫中的花、風雨裡的樹,還有兩個火柴小人手牽着手站在星空下。
翻到最後幾頁,他發現一張夾在裡面的舊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抱着兩個孩子,男孩是年幼的溫言,女孩大概三四歲,眉眼和他很像,正對着鏡頭笑得燦爛。照片背面用褪色的筆迹寫着:「小暖五歲生日」。
周予安的手指頓了頓。
他小心地把照片放回去,卻在素描本的夾層裡摸到一個硬物——一支老式錄音筆,黑色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
他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了眼熟睡的溫言,最終還是按下了播放鍵。
起初是沙沙的空白噪音,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輕輕響起:
“小言,小暖,該睡覺了……”
背景裡有孩子的笑聲,女孩清脆的聲音喊着“媽媽再講一個故事嘛”,而另一個更輕、更怯的聲音小聲附和:“……再講一個。”
那是溫言六年前的,完整的,未被車禍和恐懼奪走的聲音。
周予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錄音還在繼續——女人的聲音溫柔地念着《小王子》的片段,小女孩時不時插話,而年幼的溫言隻是偶爾應一聲,像是習慣了躲在妹妹的影子後面。
然後——一個稚嫩的、斷斷續續的童聲,小心翼翼地哼着《小星星》。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周予安呼吸一滞。
那是溫言的聲音。不是現在氣若遊絲的哼唱,而是更早、更完整的發音——像是他偷偷保存的,自己曾經還能說話時的殘片。
錄音裡,那個小小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說:
“小暖……晚安。”
然後,毫無預兆地,錄音裡傳來刺耳的刹車聲、金屬扭曲的巨響,女人的尖叫,小暖的哭聲戛然而止——
接着是漫長的寂靜。
直到一個男孩顫抖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媽媽……小暖……你們醒醒……”
錄音到此結束。
周予安的手指微微發抖。他關掉錄音筆,輕輕塞回素描本的夾層,然後看向床上的溫言——他還在睡,眉頭卻微微皺着,像是夢見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原來這就是他再也說不出話的原因。
3. 觸碰與距離
溫言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周予安坐在床邊,手裡拿着那本《小王子》,正輕聲讀着最後幾頁。
見他醒了,周予安合上書,輕聲問:“要喝水嗎?”
溫言點點頭,伸手去接杯子,指尖卻不小心碰到了周予安的手背。那一瞬間,兩人都僵了一下。
周予安的手指微微收緊,沒有立刻松開。
溫言擡起眼看他,睫毛輕輕顫了顫,像是想問什麼,卻又沒敢問出口。
“我……”周予安開口,卻又停住。
他想說“我聽到了錄音”,想說“我知道你妹妹的事了”,想說“你不用再害怕了”——但最終,他隻是輕輕握住了溫言的手,低聲說:
“我在這裡。”
溫言的眼睛微微睜大,然後,很慢地,回握了一下。
他的手指冰涼,卻比任何時候都真實。
深夜,窗外下起了雨。
周予安被一陣細微的啜泣聲驚醒。他睜開眼,發現聲音是從隔壁328病房傳來的——溫言在哭。
他立刻翻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闆上,快步走向溫言的房間。推開門時,他看到溫言蜷縮在床上,背對着門,肩膀微微發抖。
“溫言?”
溫言沒有回頭,但周予安聽到了——很輕、很破碎的抽泣聲,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他走到床邊,輕輕碰了碰溫言的肩膀。溫言猛地一顫,轉過身來——他的臉上全是淚痕,嘴唇咬得發白,手指死死攥着被單。
“做噩夢了?”周予安低聲問。
溫言點頭,呼吸急促而不穩。周予安注意到他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痙攣——這不是普通的噩夢,而是創傷記憶的閃回。
“是……車禍?還是……”
溫言搖頭,顫抖着伸出手,在周予安掌心寫下一個詞:
“父親。”
周予安胸口一窒。
溫言又寫:【他回來了。】
“什麼?”
【夢裡……他說要帶我走。】
周予安猛地攥緊溫言的手。溫言的父親還在監獄,不可能真的出現——但恐懼不需要邏輯,它隻需要一個熟悉的影子就能複活。
“他不會來的,”周予安低聲說,聲音堅定,“我在這兒,他不會碰到你。”
溫言看着他,眼淚還在流,但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周予安猶豫了一下,掀開被子一角,躺在了他身邊。
溫言的精神好一些後,他們繼續完善天花闆的“星空”。
周予安站在椅子上,按照溫言的指示調整星星貼紙的位置。溫言坐在床上仰頭看着,偶爾用手指比劃一下,示意某顆星星應該往左或往右挪一點。
“這是天琴座?”周予安貼完最後一顆,低頭問道。
溫言點點頭,眼睛亮亮的。
周予安爬下椅子,躺到溫言旁邊,兩人一起望着那片熒光星空。
“希臘神話裡,天琴座是俄耳甫斯的豎琴。”周予安輕聲說,“他深愛的妻子歐律狄刻死了,他追到冥界,用琴聲打動冥王,答應讓他帶妻子回去……但有一個條件。”
溫言轉頭看他,用眼神詢問。
“不能回頭。”周予安說,“在走出冥界之前,絕對不能回頭看她。”
溫言眨了眨眼。
“俄耳甫斯答應了,可就在快要離開冥界時……他太想确認她是不是還在身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周予安停頓了一下。
“然後呢?”——溫言的眼神這樣問。
“然後……歐律狄刻瞬間被拉回了冥界,永遠消失了。”
溫言的表情微微變了。
周予安側過身,面對他:“你知道這個故事為什麼讓我難過嗎?”
溫言搖搖頭。
“因為俄耳甫斯其實沒有錯。”周予安低聲說,“他隻是……太害怕失去了。”
溫言看着他,很久很久。
然後,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周予安的臉。
周予安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