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恭彌:
距離上次給你寫情書似乎已經過了很久。昨天傍晚我在樓頂的露台給那些繡球花澆水,你說過你喜歡那株白裡透紫的,它開得很好,我也很喜歡。仰頭時看見很漂亮的雲彩,白綿綿懶洋洋像一條魚,尾巴上還沾着些金鱗。我一個人站了很久,看那朵雲悠閑地遊走。我猜我是想你了,也許我根本是一直在想你。
雖然你一直不怎麼喜歡這種表達方式,說又濫情又浪費時間,不過我知道我的每一封信你都有看,也從來不直接扔掉。你通常是看過之後才扔掉。對你來說,戰書比情書有吸引力得多,所以我一直把它們綁定,讓你不得不耐着性子在大量抒情句裡尋找下次約會(打架)的時間地點。我喜歡看見你蹙着眉閱讀,然後面無表情地将信撕個粉碎,最後在赴約時把微笑和拐子一同揚起來。
我很開心,我和我的情書都享受着你的特别待遇。
距離上次給你寫情書,想來大概有五十年?我曾經設想過很多種生命的終結方式,我們的。轟轟烈烈,或者凄美,撕心裂肺,乃至糟糕,唯獨沒有設想過善終的樣子。我不能想象,在餓鬼叢中行過、在地獄被捶打得不成形狀的靈魂,要如何安安穩穩度過一生,然後在某一刻像入睡般自然地歸于黃土壟下。我總覺得那結局太平庸,太正常,不襯于名叫六道骸的這個人,似乎也不該屬于身邊那個叫雲雀恭彌的人。畢竟我們都那麼特立獨行,張狂的綻放值得策劃一場驚天動地的雕零。于是有一次我問你,“如果我們都活得很長很長,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那時候你十五歲,黑漆漆的頭發,眼眸裡時不時就能蒸起安靜的殺氣,正坐在我身邊喝一杯椰子汁,模樣看上去有種假象似的乖巧。你嘴裡咬着吸管,發聲有些含糊。
“和輪回比起來,哪個更長?”
“大概……”我遲疑着,“當然,不會比輪回更長……”
“你不是連輪回都捱過來了嗎。”吸管裡發出咕魯咕魯的聲音,我看見你擡起頭來,微微舔了下嘴唇,挑戰般的神色。“覺得難?”
“不。”我說着下意識把脊背挺直。這樣你看我的視線又變成了仰角,不過你沒有太在意。我們坐在并中樓頂的供水塔上,全校的制高點,那是你的專屬位置,不過你說允許我在那裡坐五分锺。風呼呼地響,你的領帶一直在飄,給我一種錯覺,好像下一秒就要淩空而起。那時候我十五歲,驕傲得天不怕地不怕,當然也不怕提及死亡。我說:“想比比看嗎?誰活得比較久。”
停了停,又補上半句:“和我一起——”
其實我是想說,隻要你和我一起,我們活很長時間,直到我們老得像陳年的漆,隻等時間的風将我們剝落吹散成灰;或者我們活很短時間,年輕得像草葉上的露水,很快被陽光曬幹。隻要你和我一起,怎樣都好。不過你沒怎麼考慮,笑了一下,簡單得像批準了風紀委員會的一個決議。
“好啊。”
全身而退開始有了某種打賭的意味。誰也不想輸掉,當然更不會放水。然而說起挂彩的次數,我敢肯定絕對是你比較多,雲之守護者的大沖大殺風格是出了名的,澤田綱吉時常因為你的舍生忘私而涕淚交加。“雲雀學長,修繕費和醫療費我真的哪個也不想再出了……”
說實話我不喜歡讓别人碰你,哪怕是為了治療,所以我學會了處理傷口和包紮。我們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長大,長大到不需要再刻意挺直脊背也能夠勇敢,長大到不需要再絞盡腦汁寫情書也能夠相愛。歲月不知不覺已經拉長,望不到起點了,當然也尚不能望到終點。我習慣了看見你站在血海裡,像隻鳥,疲倦又輕盈,抖落羽翼上的污紅;你也知道我會走過去,攥住你濕漉漉的溫熱的袖口,我會牽着你回家,纏裹繃帶遮起你的傷痕,問一聲晚飯要吃點什麼。
可是我知道,一直以來被包紮被療傷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真正住進醫院那天我蘇醒得很早,至少比你預想的要早。所以你沒有發現我在看你,其實隻要我醒着,我總是願意看着你的。你一個人站在窗口,低頭閱讀我的診斷書,嘴唇微微抿起來,像薄刃,像要把紙上的那些字統統剪碎。
你沒有看很久,擡起頭的時候眼睛裡泛着細碎的光,轉瞬又不見。你把它撕成了碎片,然後很幹脆地扔進了垃圾箱,和你當年對待我的那些情書一模一樣。我猜那張紙上大概寫了些不好的疾病,你可以蔑視它們,卻不能忽視它們。你轉過臉,我趕緊合上眼睛,其實我真想知道那一刻你是怎樣的神情,因為我覺得你的聲音低沈又柔和。
“骸,”
你的手握了握我的,手心發涼但沒有顫抖。“晚飯要吃點什麼?”
日子過得和從前沒有什麼兩樣,飛揚跋扈去出任務,拉着你周遊名勝,颠三倒四地做/愛,制造大小麻煩來給生活增添樂趣。彭格列似乎終于良心發現,安排任務比以前更懂得照顧你我的假期,隻是看見我時總欲言又止,仿佛忍着難言的悲戚。你卻不給我閑暇去胡猜亂想,還是老樣子:打架時常常一拐子下去報廢家具,夜裡坐車會把頭枕在我肩膀,永遠不承認比起雲豆更喜歡我。後來有一天雲豆死掉了,我說,現在我在你心裡終于排行第一了吧?你繃着臉半天終于不情願地點頭:“算是吧。”
這種毫無成就感的獲勝讓我很是悲憤。不過回想起十五歲的那個賭,這場延續一輩子的比賽其實就是我的陰謀,所有你停留在我身邊的時刻都像賺來的利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目标從一開始就不是赢你,而是赢得你。
隻有一點,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不管是揍我的時候,還是抱着我的時候,你都比先前更加用力。
想到自己時日大概無多,終歸還是有點不甘心,偶爾會冒出些促狹的念頭。把菜端上桌的時候惹你皺眉。“這是什麼?”
“炖馬鈴薯。”
我闆起面孔坐到桌子對面,夾了一塊塞進嘴裡。
“哦。”
你似乎覺得我的笑臉有點可疑,但看見我以身試法,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筷子。咬進一口頓時又皺眉,上當受騙的怒氣轉化成我所熟悉的淩厲瞪視。我坐在桌對面笑的肩膀亂顫:“忘說了裡面有生姜……長得和土豆塊很像所以吃的時候要小心。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故意把它們切成同樣大小……”
我等着你的拐子朝我敲下來,或者反擊幾句什麼——在你咬牙切齒地幹掉那一大塊姜之後——但是我沒等到。你表情複雜地嚼着那塊姜,默默咽下,然後和平時一樣默默吃飯。再次夾菜時也沒有小心辨認,似乎要用大無畏的氣勢來無視我的惡作劇。事先準備好的笑意慢慢消失,我低頭扒飯,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忽然的冷場。那頓飯吃得很漫長,我們都不做聲,直到你放下碗要走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攻君的尊嚴都是浮雲,然後開口認錯,小聲說,以後我會記得把姜切碎一點的。
你眉梢一挑。“那樣不是更容易被吃到嗎?”
“但是你不喜歡……”
“我不喜歡的是你演技太爛。僞裝得還不如那塊姜。”你把手伸過來,放在我臉頰上。“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啊。”
這一下很糟糕,我的鼻腔真的堵住了。
“恭彌。恭彌我……不想分開。”
一直,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