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寒意漸起,刮落枯葉時也變得刺耳聒噪。
那日聽了馄饨攤老闆娘的一番言語後,閻渙竟真的暫留了下來,哪怕趙庸之從旁勸阻也難以更改他的決定。
司州官吏成了壓在百姓頭上的土皇帝,他親身在此,沒有視若無睹之理。
是以,一行人下榻司州一不起眼的客棧裡,行事低調,暫無異樣。崔姣姣留了個心眼,此前吩咐閻泱尋一間離刺史府近的客棧,從她們的房間推開窗望去,便能看到相隔不遠的刺史府宅邸。
還未等着手調查内情,光是這刺史宅院便将崔姣姣驚了一驚。
書中曾寫道,賀朝等級制度森嚴,不同職位的官員能用什麼料子、顔色,吃什麼山珍,坐什麼車馬轎辇,都是有規定的,絕不可逾越。此前她見識過閻渙衣料之精美華貴,亦乘過他寬闊如室的馬車,他為一人之下,特例也是尋常。
司州刺史正四品下的官職,紅袍烏紗,所居之處竟不如尋常百姓的瓦屋。
崔姣姣尋了一處茶樓高台,同閻渙一并打量着那宅子。也不對,那都不能被稱為宅邸,瞧着倒更像是個簡陋的居所。
閻渙狐疑道:
“難道司州之事,問題不在刺史身上?”
崔姣姣沉默着,心中亦是疑惑。她坐回桌前,雙手擡起茶壺,為兩盞瓷杯斟滿,而後拿起自己的那一份,湊到唇邊去吹了吹。白煙袅袅散向一旁閻渙的方向,二人稍一對視,崔姣姣道:
“事有蹊跷。”
她輕抿了一口最上層的茶水,還是燙得很,她放下茶盞,繼續道:
“一州為官之首莫非刺史,雖下有長史、司馬、參軍等在旁輔佐,可到底一切決策都要刺史點頭應允,其餘人才敢照辦。賀朝每州、郡之刺史、縣丞皆為朝廷直接委派,離京赴任,絕難有刺史被挾持做了傀儡的可能。”
閻渙點點頭,賀朝派遣官員為免結黨營私、官官相護,确實是如此行事的。
他單手試了試茶水的溫度,還是燙得人直縮手。他不喜歡熱茶,便一直把玩那瓷杯,遲遲不飲,隻盯着崔姣姣,聽她繼續道:
“一州之刺史,雖不是高官,可也是正經的四品紅袍,年俸不在少數。況且,刺史居于自身管轄之地,不受朝廷嚴格管束,每歲文武科舉、外派差事、引薦入京,定有不少人重禮相贈、求其行個方便或辦些不為外人道的隐私事,如此看來...”
閻渙打斷了她:
“如此看來,他不該住在這樣逼仄的寒碜小院裡?”
崔姣姣笑着又抿了一口熱茶,而後道:
“是不可能住在這裡。”
見她如此笃定,閻渙單眉一挑,對她這副談起事來胸有成竹的模樣饒有興緻。見他似乎很是輕松,崔姣姣有些不解,問道:
“大人好似并不擔憂。”
他問:
“擔憂何事?”
崔姣姣深吸了口氣,涼風入喉,嗆得她險些咳嗽起來,平複了一瞬,這才回:
“擔憂能否查清真相,解司州百姓驚憂。”
聽她說出這話,閻渙歪着頭,略有些纨绔意味,勾唇一笑,道:
“在孤看來,是你想得太多、太複雜。”
他掀起眼皮一掃,崔姣姣的面上帶着不解,便解釋道:
“司州百姓需要的是過上好日子,能吃飽穿暖,不受欺壓,而你無論要做些什麼,目的也都是為了解決百姓的困苦。你既知曉司州官吏定有問題,孤直接殺了這一批,将司州的官員全部換人,再調來百車貨物流于司州市場,以此轉圜此地民生,不是更簡單?”
他擡起茶杯,細細嗅了這司州的茶。茶香清淡,若非仔細品味,倒是會覺得茶香太過淺淡無趣,少了些滋味。
見她久久不答,閻渙有些疑惑,這才偏回頭去看。
如煙,便是崔姣姣含着淚的眼睛。
她眼尾泛紅,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目光之中分明帶着鄙夷和怒氣。
閻渙被她這模樣吓了一跳,不知她為何突然如此激動,手中竟渾然忘卻了熱茶燙手,掌心毫不猶豫地握緊了些。
“你...”
他張了張嘴,好容易發出一聲。
崔姣姣忍着憤怒,盡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質問道:
“在帝師的眼中,人命便如此下賤,是嗎?”
她并不給閻渙反駁的機會,接着道:
“司州百姓苦悶無人能說,官員們沆瀣一氣袒護同僚、欺壓黎民。你我一個是生來流着皇家血液的公主,一個是手握朝中重權的侯爵,聞知此事本該想方設法拯救百姓、查清楚究竟司州之事的根源在哪,錯在誰身上,有無隐情或欺瞞,又是如何瞞天過海至今的。可你怎能想着連坐全部官員,如此草率便處理了幹系一州百姓生計的大事!”
她忍着不許自己落下淚來,豆大的淚滴便在眼眶裡凝結成海。
“我本以為你變了。”
她放輕了聲音,似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道:
“可你還是這副模樣,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尾字畢,正巧此時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