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塊冰落入熱油,慕微雲的腦子立刻被炸了個噼裡啪啦。她顧不上下樓了,直接推開窗戶沖樓下吆喝道:“你說什麼?怎麼回事?”
那喊話的年輕人也樂了,用手攏了個喇叭筒:“嘿,今天一早的消息,長平侯那位世子找到了!他在西域立了大功!”
慕微雲被晨風一吹,腦子完全醒了,她還想問,身後門外就傳來朱鶴聞悶悶的聲音:“慕姑娘,别喊了,我這裡有消息。等會兒樓下見,我給你看驿報。”
慕微雲連忙把衣服穿好,簡單挽了頭發,紮進盆子裡抹了把臉,飛速沖下樓去。朱鶴聞看着她脖頸上垂落的碎發,決定不提醒她了,開門見山道:“令兄以一千運糧兵,守住了西域的天海城,皇上執意要見他一面,有人在朝堂上認出他就是慕塵了。”
“等等……”慕微雲腦子有點亂,“他不是小兵嗎?哪來的手下?”
“令兄做事利落,被運糧官選中做了副手,後來他們那支小隊被困在天海城,主将戰死,本來以為都要投降了,是令兄帶人堅守,最後守到雪暴過境,敵軍退兵的。”朱鶴聞把驿報簡單總結給她聽,“簡單來講,是天時地利、立了大功。”
慕微雲用胳膊肘撐着桌面,喃喃道:“真是見鬼……”
朱鶴聞疑惑道:“不高興麼?”
“我可太高興了。”她咬牙切齒,突然跳起來,“走,咱們馬上收拾收拾回去!”
雲中慕氏案發時,她才十歲,搞不清很多事,但是父母都告誡哥哥,無論如何要把假死裝到底,不要回來。她哥哥慕塵少年時是個神采飛揚、豐神俊秀的年輕将軍,居然也真在邊境小城默默消磨了十年黃金光陰。一直到兩年前西域打仗,強征壯丁,才把哥哥擄進軍營裡給運糧隊打下手。
玄門找到她,慕微雲能理解,畢竟朱顔是三大名劍之一,保不齊有高手能蔔算出朱顔的下落;但是慕塵卻是實打實一個凡人,她不認為慕塵能被找到,也不認為這場小勝就足以讓皇帝非要見一面一介平民。于是上路之後,慕微雲又向當地派來送行的官員打聽,這才知道,這場仗的指揮官是太子容安止。
容安止是皇三子,為人溫和寬厚,學養深厚,但是和他那位父皇一比,就顯得英勇不足——當今正鼎皇帝可是親征南梁的主帥,西收河西、北退北狄,戰功赫赫,與之相較,太子殿下未免有些文雅。當年為了讓太子多接觸軍中事務,正鼎帝把十三歲的他送到嘉峪關的長平侯府上住了兩年,後來還為他娶了慕微雲的姐姐慕如清做太子妃。饒是如此,這位太子殿下大概還是沒能讓父親滿意,這幾年朝中太平,他又被送到西北去打仗,大約是皇帝想要他真刀真槍地拼點軍功,才能壓得住朝中一幹南征名将。
顯然,這位太子殿下做得不怎麼樣,像這次甚至出了讓運糧隊單獨被圍困的纰漏,如果不是慕塵守住了,這件事肯定後患無窮。
當年父母去世後,正鼎帝震怒,嚴查了延州朱氏整個審案的過程,發現其中有很多威逼利誘的成分,于是反殺了整個朱家,并且宣布要把爵位和田産還給慕塵。慕微雲聽了這個消息之後很高興地問哥哥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慕塵卻搖了搖頭,告訴她,越是這樣,就越不能去。
延州朱氏抄家的消息傳來時,正是農忙時節,午飯時哥哥帶着她蹲在田間啃饅頭。天高雲淡,慕塵眯起眼睛,很簡潔地解釋道:“想殺我們的不隻是朱氏,皇上也很樂見其成。”
“可是我想回家……”
“皇上英明通透,假如本就是被蒙在鼓裡,就不可能由着朱氏作威作福一整年,他沒有那麼傻。隻能解釋為,這場案子本身就是一石二鳥之計,此時回去,除了受人擺布,還給燕燕添麻煩。”
燕燕就是姐姐慕如清的小名。她十歲那年,太子大病,皇家提前履行了他們的婚禮。小時候慕微雲不懂,長大後大概能明白,因為父親雖死,慕家的故舊下屬卻還遍布軍中,未來的皇後如果有個顯赫娘家,恐怕遲早要“遭遇意外”,換一個皇後,或者不能生子。與其提心吊膽和皇帝博弈,不如幹脆退一步海闊天空。慕微雲知道哥哥的想法,她隻是有些擔心,不知道哥哥會怎樣應承陛下——是固辭不受,還是順水推舟重返朝堂呢?
慕微雲正風塵仆仆趕往的那座都城,可以說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城池之一。它由大周先祖從荒原低地中一磚一瓦建成,五百年間,無數大周皇帝為它增加綠瓦紅牆的樓閣,無數遠來的異域行人在城門下駐足驚歎。它經曆了周朝覆滅的戰火,華姓的皇子和華家的忠臣們攜着寶鼎從承天門流離南下,而後是七十年的混戰,最終由四大世家捧着容姓高祖坐上紫宸殿的龍椅。在容姓齊朝的治下,這座城的光輝總能蓋過南邊的金陵,即使那口象征國祚的寶鼎在金陵中心矗立,上都城也早已無需寶鼎加光。它在一百年後赢回了闊别已久的大鼎,自此上都的九門如同貪饕的君王般張開每一處關竅,吮吸着帝國的血液和腦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