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昱的步辇停在太子妃的月華居前,檐下的燈籠正被夜風吹得搖晃。
守院門的嬷嬷見太子深夜駕臨,剛要通傳,就被他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不必。”玄色錦靴踏過青石地闆,“孤自己進去。”
踏進太子妃寝院,撲面而來一股熏香味,他眉間的折痕又深了幾分,廊下宮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娘娘,殿下來了!”守内門的小宮女慌慌張張地跪伏在地。
他擡手制止要行禮的衆人,徑直掀開珠簾。
趙婉宜正倚在軟榻上看賬冊,聽到腳步聲擡頭,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随即恢複端莊笑意。
“殿下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她放下賬冊,起身相迎,染着蔻丹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撫平衣袖上的褶皺。
這個時辰……太子不是應該在西暖閣嗎?
難道嘉甯那丫頭……
裴景昱負手而立,目光在她臉上逡巡:“怎麼,孤來不得?太子妃見到孤似乎很意外?”
趙婉宜攥緊袖口,當然意外!
她明明安排得萬無一失,熏香加了雙倍的量,孫嬷嬷也确認嘉甯昏迷不醒……太子此刻該在颠鸾倒鳳才對。
莫非出了什麼差錯?
“臣妾不是這個意思。”她淺笑,親自為他斟茶,“殿下今日宴飲歸來,怎麼不去西暖閣歇息?臣妾在那為殿下備了醒酒湯……”
“孤也想問,”裴景昱不緊不慢地撩開袍子坐下,“太子妃為何不在西暖閣等着?”
“不是你請孤去西暖閣的麼?”
“臣妾……臣妾身子不适……”她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茶水在杯中蕩起細微漣漪,又很快歸于平靜。
孫嬷嬷連忙上前:“回殿下,娘娘今日頭疼病又犯了……”
“是麼?”裴景昱截住她遞茶的手,茶盞在兩人之間微微晃動,“孤還以為,太子妃是算準了孤今夜必定留宿西暖閣。”
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趙婉宜卻感覺不到疼。
“是臣妾多嘴了。”她低頭掩飾眼中的慌亂。
裴景昱看着她顫抖的睫毛,想起西暖閣裡那個同樣發抖卻倔強仰着頭的身影。
真是有趣,姐妹倆連害怕的樣子都不同。
殿内熏香袅袅,他将茶盞重重擱在案上。
瓷器相撞的脆響讓趙婉宜心頭一緊,面上卻不顯。
“這香不錯。”他狀似随意道,“與西暖閣的如出一轍。”
趙婉宜呼吸微滞,很快又恢複如常,展顔一笑:“殿下說笑了。這香是臣妾問太醫拿的安神香。”
“哦?”裴景昱起身,玄色衣袍掃過案幾,“那想必是孤聞錯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太子妃可知,孤最厭惡什麼?”
趙婉宜擡眸,撞進他冰冷的視線裡。
她穩了穩心神,眉眼溫婉如常:“臣妾愚鈍,還請殿下明示。”
“孤最厭惡被人算計。”他俯身,手指挑起她下巴,“尤其是用些下作手段的算計。”
這個角度她能清晰看見太子眼中的寒意,就像那年她處置那個爬床宮女時,他看她的眼神。
趙婉宜的指尖在袖中微微發抖,面上卻浮起恰到好處的困惑:“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裴景昱聲音不疾不徐,卻讓殿内溫度驟降,“那三更半夜的,永甯侯府的三姑娘怎麼會在孤的西暖閣?莫非是鬼魅不成?”
她早該想到的,既然太子能來這兒,定是沒碰那丫頭。
“臣妾當真不知……”她心頭劇震,面上依舊端莊,去扶太子的手臂,卻被一把攥住手腕。
“那巧了。”裴景昱在她耳邊輕語,“方才三姑娘也說不知情。”
他滿意地看着妻子瞬間慘白的臉色,“你們姐妹,倒是默契。”
殿外傳來更鼓聲,趙婉宜掙脫開來,跪倒在地:“定是那丫頭自己起了歪心!臣妾這就派人……”
裴景昱冷眼看着這個素來端莊的太子妃匍匐在地,鬓邊一縷散發垂落肩頭,晃得淩亂。
多可笑,往日最重儀态的人,此刻抖得像風中落葉。
他看着太子妃規規矩矩的臉,心頭浮起無比厭煩。
這些年她永遠這般,明明做了最下作的事,偏要擺出最得體的姿态。
“孤最後說一次。”他玄色衣擺掃過她裙角,聲音輕得像在讨論明日天氣,“别把永甯侯府那些腌臜手段帶進東宮。”
趙婉宜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上來。
她強自鎮定:“殿下教誨,臣妾謹記。”
裴景昱盯着她看了許久:“時候不早,太子妃歇着吧。”
他轉身離開,在門前頓了頓,“太子妃既然身子不适,明日開始,就在寝殿靜養,不必出門了。《金剛經》抄滿百遍,或許能靜心。”
趙婉宜臉色一白。
這是要禁她的足!
她強撐着端莊儀态福身:“臣妾……遵命。”
太子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殿門剛合上,趙婉宜便猛地将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
“蠢貨!他根本就沒碰那個賤人!到底怎麼回事!”
“娘娘息怒!”孫嬷嬷急忙扶住她,吓得不輕,“老奴親眼看着三姑娘昏迷不醒的,殿下也進去了,怎麼會……”
趙婉宜指尖掐進掌心,聲音發冷:“那為何太子會突然來本宮這兒?還問本宮為何不在西暖閣?”
孫嬷嬷額頭滲出冷汗:“這……老奴也不知……”
趙婉宜眼神陰郁:“嘉甯那丫頭做了什麼?她敢反抗?”
孫嬷嬷搖頭:“不可能,那熏香裡摻了東西,她應當渾身無力才對,哪來的力氣反抗?”
“那太子為何沒碰她?”趙婉宜聲音尖銳,“他應該知道本宮的意思!”
孫嬷嬷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娘娘,會不會是……是殿下自己不想碰……”
趙婉宜沉默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那香……太子竟能忍得住?”
孫嬷嬷不敢接話。
趙婉宜深吸一口氣:“去查,西暖閣那邊,到底出了什麼岔子。”
孫嬷嬷連忙應下:“是,老奴這就去安排。”
殿内燭火搖曳,映得她臉色陰晴不定。
“娘娘别急。”孫嬷嬷低聲道,“橫豎人已經在東宮了,來日方長。”
趙婉宜盯着跳動的燭火,忽然冷笑:“你說得對。既然這步棋走不通……”
她指尖輕叩案幾,“那就換一招。”
在這深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算計人的法子。
她擡眸看向西暖閣的方向,眸中閃過一絲狠厲:“明日去請三姑娘過來。本宮倒要看看,這丫頭哪來的膽子壞我好事。”
孫嬷嬷欲言又止:“可殿下剛下了禁足令……”
“怕什麼?”趙婉宜撫了撫鬓角,“本宮身子不适,請自家妹妹來說說話,難道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