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戶部報道前幾日,衛世宣派小厮送了帖子來,說他父親衛老爺想見馮令儀和玉哥一面。
馮令儀欠了這麼大的人情,沒有拒絕的餘地,欣然答應下來,也權當是提前送别一回。
當日拜謝完上書為她求情的一衆同僚,出門見到自家的馬車,挑開馬車簾子,小蘿蔔頭撲進懷裡。
馮令儀笑着抱住:“是不是久等啦?”
玉哥兒說沒有:“馮呈叔說咱們去酒樓吃飯,是要請客嗎?我也能見?”
馮令儀抱着他在矮榻上坐下:“是啊,還記不記得上回來咱們家的衛舅舅?他家老爺想見我一面,帶你去蹭個飯。一會兒見了要叫人啊。衛舅舅那裡,要叫伯伯。”
玉哥兒自然乖乖應是。
衛老爺請酒的地方在金樽樓,門口早有人等候,正是衛家侄子。
他見着這邊馬車便是眼前一亮,笑着迎過來:“二叔!”
馮令儀帶着玉哥兒下馬車,笑問道:“你爹和祖父都在上頭了?”
“正是,祖父特意叫我下來相迎呢。這就是玉堂弟了?”
其實是表弟。
馮令儀颔首,摸了摸玉哥兒的小丫髻:“叫哥哥。”
玉哥兒很有禮貌地一屈膝:“堂兄好。”
衛二郎笑眯眯地:“哎,弟弟好。二叔,咱們趕緊上去吧。”說着往前帶路。
進了雅間,衛世宣捧茶以侍的,正是此前偶然一見的衛老爺。
馮令儀上前行禮,衛老爺的态度早不如七年前那一次和煦了,神色淡淡,隻在玉哥兒問安後露了個笑,給了見面禮,再讓入席。
“難怪當年見你就覺得熟悉,原來是故人之子。這些年你的造化也難見,不容易。老夫敬你一杯吧。”他端起了酒杯。
馮令儀拎起面前的小銀壺,傾倒進青花瓷杯中的卻是酒非茶。心下了然,這席面應該是哥哥置辦的。
不承想傅老爺飲完一杯酒後,見了她的酒杯卻一皺眉,冷淡道:“以茶代酒,簡肅公的兒子就是這種氣量嗎?”
馮令儀爽快承認錯誤:“馮呈,去跟店家另叫一壺酒!”
衛世宣示意黃毅攔住馮呈,向衛老爺解釋道:“爹,這是我的吩咐。令儀大病初愈,哪裡能喝酒。您老别為難她了!”
玉哥兒茫然地坐在他娘旁邊,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請客的人這麼不客氣。
衛二郎左右看看,将小堂弟帶到屏風隔出的偏室去玩了。
衛老爺聽了兒子的話,神色還是淡淡,也不說什麼,隻是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露出杯底,道:“既然身體不好,那你随意吧。”
馮令儀哪裡看不出來這老爺子是故意刁鑽,頓了頓,一笑:“不能敬酒,确實是晚輩失禮。但這也不該牽扯到先父身上去。我或許有愧先父教導,但父親待我母子,那是無可指摘的。”
娘曾經是這衛老爺的妾室,自己卻是先馮侯的兒子,衛老爺氣不順,父親卻已亡,他這氣找不到正主,便找自己這個正主的子輩。
原本她是不想來赴宴的,連對衛世宣,她一開始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對直接造成生母不幸的衛老爺,那就更是不滿。
但是衛世宣放棄前程相救,這麼大的恩情,她看在衛世宣的面子上,願意敬重傅老爺,但既然他先挑起事端,便不必忍着。
衛老爺慢慢哦了一聲:“是嗎。私聘外室,緻使她遭人白眼,為人不恥,又早早殒命。這也算得上是無可指摘?”
“那也比被關在後院直接受人磋磨來得強,”馮令儀反擊道,“甚至連親生的兒子都被抱走,被人養得不識生母。落到人牙子手裡,若非我娘運氣好,哪裡還有命活到被我爹救下?”
衛老爺的臉色徹底沉下來。
衛世宣立刻起身給他爹布菜,打圓場道:“好不容易聚一聚。您老不是早就想見令儀一面了?眼看着要離京,何必鬧不愉快。”
馮令儀歎氣,不忍心看兄長為難,沉默片刻,主動起身賠罪:“都是晚輩出言不遜,還望老爺子大人不計小人過,饒我一回。”
衛老爺道:“……罷了,你有何錯。我确實對不住你母親。都坐吧。”
場面這才緩和下來。
衛老爺卻不再說話了,隻是悶頭喝酒,席面上隻有兄妹倆交談。
馮令儀見老爺子喝得太多,擔心要出事,給哥哥使了個眼色。
衛世宣将老爺子的酒杯奪了過來,勸道:“爹,您喝得夠多了,歇一歇吧。”
衛老爺搶了兩下,沒搶到,眼睛發直,目光精亮,自顧道:“這世上想來她沒什麼好挂念的,活着也不給我遞信,離開家裡十年啊……我這把歲數了,還跟個孩子鬧氣,實在不成體統……”
轉頭瞪着馮令儀,高聲道:“你娘就一句也沒提起廣東衛家?連骨肉都能忘了?”
馮令儀發怔。
娘早就不在人世,誰還清楚舊年的恩怨呢?因緣造化,她才能和兄長相認。娘對傅家父子到底如何作想,再也不知道了。
馮令儀低聲道:“或許提過吧。那時候我才多大,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