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令儀親自向先生告罪。眼下已近年末,本來就沒有強制要求這些小童子們留在書院,先生自然痛快放她離開。
連氏病重那時是疾行趕路,又是一早出發,自然得以一日之内到家。如今卻是近未時才離了書院,走的又是官道,一路不緊不慢,因此入夜之後,二管事禀報馮令儀在驿站歇腳,次日休整完畢才動身。
到秦園已經是近午時了。
馮令儀還沒掀開簾子,就聽見二娘的笑音在馬車外想起:“哥兒在書院一年,過得如何了?”
馮令儀踩着小凳子下馬車,驚喜道:“二娘!”
二娘穿了一身湖藍織銀絲撒花偏襟褙子,月白八幅湘裙,戴一支白玉花鳥簪,映襯得秀整個人精神又利落。
二管事朝迎娘行禮之後趕着馬車往馬廄去。
迎娘攬着馮令儀的小肩膀往裡走:“……真是清減不少,是不是書院的夥食不如家裡好,晚膳要小廚房做了黃焖河鳗,十分鮮甜的……針線房給你新做了不少衣裳,待會試給二娘看看……”
馮令儀一一點頭,随着迎娘來到連氏生前住的四宜堂,在前廳敬香告慰之後出來。
迎娘這才道:“哥兒一定很疑惑我為何這麼早打發人接你回家吧?”
馮令儀點頭,她确實不解。
迎娘望天,歎氣:“哎,這也是天意難測,不知對你是好是壞呢,主君來信一定要我送你進京去。”
馮令儀愕然:“怎會如此?父親不是答應了娘讓我留在蘇州嗎?”
“話雖如此,”迎娘頗有些着惱,“當初太太的原話是若無意外主君才會保守承諾,可如今……真是再想不到的了,主君在燕京的那位世子爺——也算是哥兒的長兄啦——一病死了。”
馮令儀驚愕。
眼看着就到了承影湖邊的畫堂,前後兩間,前廳和小花廳。連氏還康健的時候,母子二人與迎娘常在花廳用飯,如今這個習慣也沒變。
迎娘吩咐婆子們擺飯,摸摸馮令儀的頭:“哥兒也不用擔心,左右這位世子爺死了,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的,二娘想着主君這次要你進京,泰半是要為你提身份的……先用飯,吃完了再給你看主君的信。”
馮令儀隻好應下。她出生就在蘇州,口味也随了吳地的習慣,性喜甜。下人們端上食案,取下盤牒擺在洋漆花膳桌上,一大碗綠畦香稻粳米飯,一碟碧螺蝦仁,一碗黃焖河鳗,一盤白灼菜心,并幾樣常見的菜色和點心。
跟二娘吃飯沒有什麼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馮令儀歡快地和她說一些書院裡的趣事,二娘也滿眼笑意和興味地聽她說。
不防用到半路,窗下傳來一陣喧嘩聲,其中夾雜了一個馮令儀十分陌生的老婦人的聲音。
迎娘笑意淡去,放下了筷箸,略提了聲音道:“什麼事吵吵鬧鬧的,進來回話。”
撩簾子進屋的卻不是花廳伺候的丫鬟,而是一位六旬左右的老嬷嬷,穿□□綠風毛圓領褙子,頭上插了幾根油金簪子,生着一張白胖的臉,兩頰的肉随着她的腳步輕輕跳動。
馮令儀沒見過她。
老嬷嬷身後跟進來的丫鬟滿臉愧色:“少爺,紀娘子,奴婢實在擋不住嬷嬷……”
馮令儀擱下碗勺,不緊不慢地拿過濕巾子抹嘴,再輕輕把巾子扔回銅盆中。
計迎嚴厲道:“讓你們伺候在外面是做什麼使喚的,這點本分都記不住了?今日是老嬷嬷也就罷了,他日若是别人,你們豈不是要任由主家被擅闖?去柴媽媽那裡領十個手闆!”然後緩和下臉色對那老婦人道:“袁嬷嬷,妾不是說過會帶少爺見您的麼,少爺風塵仆仆從書院回來,也該讓他歇了午覺再說其他才是。”
那老婦人從計迎開口訓斥丫鬟時臉色就有點不好看,淡淡道:“紀娘子不用如此,老身打小就在侯府裡伺候,又奶大了侯爺,府裡的規矩不比這裡差,隻是心系小爺,所以主動來見。”
迎娘維持着和煦的笑意,擺手讓請罪的丫鬟下去。
馮令儀從老婦進屋就一直觀察她,迎娘沒有介紹,她就等着這人自報家門。
老婦往馮令儀這邊走了幾步:“這位就是令小爺了?當真是伶俐可愛。老身姓袁,是侯爺的奶媽子,奉了侯爺的命來接小爺回京的!”
迎娘站在袁嬷嬷身後,極力示意馮令儀給袁嬷嬷行禮。
馮令儀依着她的意思站起來,作揖道:“給袁嬷嬷見禮。你是父親派來的人裡管事的?還是另有其人?”
袁嬷嬷的臉色這才好看些:“自然是老身,侯爺臨行讓老身一路上好生照顧小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