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父那輛沉穩的黑色公務車在晨霧中滑行,最終停駐在溫德米爾公學那扇巨大的鑄鐵雕花門前。
雨水将深灰色的古老石牆浸透成更深的墨色,空氣裡彌漫着清冷濕潤的草葉與泥土氣息,與北京幹燥爽朗的秋意截然不同。
一位彬彬有禮、稱呼着“唐小姐”的年輕秘書,替唐施毓拉開車門,将那行李箱和琵琶琴盒輕輕放在濕漉漉的石闆路上。
他低聲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便欠身離開,留下她獨自面對這片陌生而莊重的英式風景。沉重的雕花大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發出低沉的歎息,如同一個舊世界的書本在她身後輕輕掩上了扉頁。
雨絲如細密的銀線,無聲地織入這片古老的土地。她撐開傘,行走在濕漉漉的石闆小徑上,目光所及,是哥特式建築的尖頂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沉默矗立,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在陰霾中透出模糊而神秘的光暈,仿佛凝固了幾個世紀的禱告。修剪齊整的草坪在雨中呈現出一種飽含詩意的深綠,一直蔓延到遠處墨玉般的湖水邊。
校園裡異常安靜,隻有雨點敲打傘面和鞋跟叩擊石闆的清冷回響。這肅穆的靜谧,與她記憶中北大家屬院裡那流動着青春笑語蓬勃生機如此不同。
一種巨大的疏離感,如同這無處不在的濕冷空氣,悄然包裹上來。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的傘柄上劃過,仿佛在描摹着瘦金體的筆鋒,試圖從那熟悉的力道裡汲取一絲來自故土的暖意。
跟在老師身後,踏入這片承載着數個世紀的英倫學府。腳步聲在光潔的橡木地闆上回蕩,空氣裡是舊書、蜂蠟與清冷晨霧的混合氣息。
推開雕刻着獅鹫校徽的厚重橡木門,教室裡原本低沉的交談聲、翻動書頁的窸窣聲,像被無形的剪刀驟然剪斷。數十道目光,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甚至一絲絲探究的興味,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各位,這位是Aurora tang,本學期加入我們。”
這目光的溫度,比窗外的雨更冷。她成了闖入精密鐘表内部的一顆異質齒輪,瞬間擾亂了原有的滴答節奏。空氣凝滞着,隻有壁爐裡木柴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更襯得這寂靜震耳欲聾。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在微微發燙,卻強迫自己挺直了背脊,迎着那片無聲的注視,走向老師指示的空位。腳步落在光潔的深色木地闆上,聲音清晰得有些刺耳。
就在這時,目光無意間掠過靠窗的位置。
他獨自坐在那裡,像一幅被精心裝裱在哥特式窗框裡的肖像畫。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淋漓的雨幕,他側臉的輪廓卻異常清晰,深色的校服外套妥帖地勾勒出寬闊的肩線,裡面是熨燙得一絲不苟的白襯衫,領口緊扣,透出一種近乎嚴苛的秩序感。
修長的手指正随意地翻動桌上一本厚重書籍的紙頁,姿态閑适,卻自有矜貴氣質。他并未立刻擡頭看唐施毓,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或寂靜都與他無關,他正沉溺于一個旁人無法窺探的深邃世界。
然而,就在她即将落座的刹那,他擡起了眼。
那雙眼睛,顔色是極深的棕,近乎墨色。裡面沒有其他同學那種直白的審視或好奇,隻有一片平靜像溫德米爾湖水般。目光穿透了教室裡尚未散盡的微妙氣氛,精準地落在她臉上。
那眼神并不銳利,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輕易剝開所有浮于表面的情緒,直抵内心。
時間在他擡眼的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粘稠,周遭的一切——那些竊竊私語、好奇的目光、窗外的雨聲——都迅速模糊、褪色,成為無關緊要的背景雜音。唯有那雙平靜的眼睛,是這凝滞時空裡唯一清晰的存在,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沉沉地撞擊着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