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節拉丁文課，教室巨大的拱形窗戶鑲嵌着菱形玻璃，将陰沉的天空切割成幾何光影，投射在深色的、被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地闆上。

空氣裡流淌着一種近乎神聖的靜谧，隻有壁爐裡木柴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細響，仿佛一群無形的學者在低語。

授課的是一位年逾花甲的先生，哈裡斯頓教授。他身着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灰色法蘭絨西裝三件套，銀絲邊眼鏡鍊垂在胸前，随着他沉穩的步伐微微晃動。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着一種古老學院特有的韻律感，如同在吟誦某種莊嚴的禱文。

“今天，我們繼續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哈裡斯頓教授的聲音在拱頂下回蕩，“第六卷，埃涅阿斯下到冥府，尋求父親的預言。注意這裡的措辭，‘Ibant obscuri sola sub nocte per umbram…’（他們走在黑暗裡，在孤獨的夜色中穿過陰影）。”他逐字逐句地拆解着複雜的拉丁文句法，分析着維吉爾如何用語言的韻律營造出冥界幽深、孤寂、充滿宿命感的氛圍。

每一個語法點的解釋都精準無誤，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将古羅馬的宏偉叙事與語言的精妙結構緊密縫合。

班上的氛圍很嚴謹。學生們，無論男女，都眼神專注，手中的鋼筆或鉛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下每一個要點。偶爾有人舉手發問，問題也直指核心，邏輯清晰，直觀的展示出他們深厚的古典學基礎和銳利的思維。

沒有竊竊私語，沒有左顧右盼，隻有一種高度自律下對知識的純粹追求。這是不同于中國高中的精英教育，将秩序、精确和深邃的思考刻進骨髓。

唐施毓暗松一口氣，慶幸自己來英國之前的兩年裡就開始跟着家教學習這些因此還能跟得上課程。

哈裡斯頓教授踱步到窗邊，目光掃過全班，最終落在一個方向。他的語氣裡自然而然地帶上了一種毫不掩飾的贊許，如同在展示一件稀世的藝術品。

“Liam，”他喚道，聲音比剛才溫和了幾分，“請為我們闡釋一下，維吉爾在此處使用這個特定的間接引語結構，除了語法上的嚴謹，更深層的意圖是什麼？它與埃涅阿斯此刻的心境如何呼應？”

所有的目光，包括唐施毓的，都下意識地轉向那個靠窗的位置。

梁信堂緩緩擡起頭，窗外的天光透過菱形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幾何光影。

那本《純粹理性批判》早已被合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冊同樣古舊、邊角磨損的拉丁文原版《埃涅阿斯紀》。修長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書頁邊緣，姿态沉靜，聲音低沉而平穩，如同大提琴奏出的音階，帶着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攫住了整個教室的注意力。

“教授，”他微微颔首，“維吉爾在此處采用間接引語，不僅是為了語法形式的準确，更是為了營造一種‘距離感’和‘命運的不可言說性’。”

“埃涅阿斯在冥界聽到的預言，關乎羅馬未來的命運，宏大而沉重。間接引語的運用，使得這些預言仿佛隔着一層薄紗傳來，并非直接灌入埃涅阿斯的耳中，而是通過一種模糊的、帶有敬畏感的轉述。這恰恰反映了埃涅阿斯此刻的心境：他身處生與死的交界，面對的是神祇的意志和不可知的未來。他既渴望知曉真相，又本能地感到一種巨大的、難以承受的敬畏和疏離。間接引語的形式，完美地具象化了這種既接近又遠離、既知曉又無法完全把握的複雜心理狀态。”

他的分析精準、深刻，沒有多餘的修飾，直指維吉爾埋藏在華麗辭藻下的精妙匠心。

哈裡斯頓教授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欣賞，他微微颔首，銀絲眼鏡鍊輕輕晃動：“精辟，Liam。你總是能看到文字肌理之下的靈魂。這正是維吉爾作為偉大詩人的天才之處——形式即内容，語法即情感。”

“謝謝教授。”梁信堂平靜地接受了贊譽，并未流露出絲毫得意，仿佛這不過是陳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重新垂下目光，修長的手指輕輕翻過一頁泛黃的紙頁，那專注的姿态，仿佛剛才那番洞見幽微的剖析，隻是湖面偶然泛起的一圈漣漪，很快又沉入了靜水深流。

唐施毓的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着，久久無法從他身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