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音聞言長歎一聲,鐵青面色轉作殷切的薄紅:“阿泠,你也聽我一言。和離之事就此作罷,離了侯府,你又能往何處去?”
自是回宋家,雖說她雙親早早過世,可她終究還是宋家女,若和離事定,二嬸母總不至于将她逐出府門。
“你想回宋家,怕是不能了。”他捧盞起身,挪過榻旁圓凳坐了過來,壓低聲道:“如今京中太子一黨人人自危,那些曾彈劾過我舅舅的人,恐難善終,今夜,晉王的人馬便會入城!”
宋清徵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掩住盧音之口,她環顧着窗棂外面,低聲急道:“世子噤聲!慎防禍從口出!”
盧音被賬冊壓了半邊臉,“咳咳咳”地将她推開,喘勻氣息方撫胸道:“此等話我也隻敢與你說,眼下宜靜不宜動,隻要宋家還是我信陽侯府的姻親,便不會真出事。”
宋清徵抿唇不語,她巡睃着盧音的臉,暗忖他何以得知此等機密。
盧音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臉諱莫如深道:“你定想不到我昨日撞了何等好運。那陸押司肯行方便,還是托了江遇的福。”
“昨日晌午出門,恰好碰見姐夫,我随他去私宅吃酒,飲罷幾巡,他又引薦位貴客,不成想這貴客竟會是江遇。江遇問我可還想救王家,若是想救,他可差人助我去大理寺劫獄。後來這厮喝高了,竟又對我掏起心肝,講了樁極為隐秘的陳年舊案——”
“他之所以投靠晉王,乃是為了替廢太子報仇。”
“報仇?可廢太子……不是死于他手麼?”
哪有為仇人報仇的,這仿佛是一個滑稽不吝的笑話!
盧音搖頭輕笑:“坊間謠傳罷了,你想想他的出身,本該入閣拜相,奈何卻作了小人,得幸我與他無仇啊……”
江遇,字及期,前兵部尚書江源的嫡長子,他出身顯貴,極為聰穎,八歲能成文,十歲得天子召試後被賜為同進士,十四歲被選為衛王府記室參軍,三年後衛王被立為太子,他擢升禮部員外郎兼太子舍人。
按理說他自此該跟着太子一路青雲直上。可不知為什麼,太子卻莫名跟他較起勁來,不但在人前對他無故責罵毆打,甚至還傳令下去,凡是東宮屬臣皆可以對他行使問責職權。
太子彼時已滿十四,這樣的行為自是引起朝堂非議。
即使受到不公的對待,江遇也依舊盡心盡責地做好本職,皇上為了堵住大臣的嘴,将他調配翰林院,讓他做正六品翰林侍讀,自此後江遇日日奉于紫宸殿,為聖上筵講經史。
日子就這樣安安穩穩過了一年,一次出宮途中,十五歲的太子命左右衛率攔住了正要歸家的江遇,将他一路押送到南郊皇家比武場上親自與之較量,場中勳貴子弟衆多,衆人都認為江遇乃一介文人,且作為臣子,是必然要輸給太子的。
然而較量的結果卻令所有人都大跌眼境,江遇一改往日的隐忍,竟一招制敵,他拔刀狠狠刺向了太子,使其傷重不起。
大家都覺得他簡直是瘋了,就在衆人都等着看他為此付出代價時,一道廢除太子的聖旨從天而降。
皇上不但下旨廢除了太子,并且嘉獎江遇英勇無畏,甚至還賞他黃金百兩。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一時間朝議沸然,禦史們紛紛上書請求皇上以正視聽、嚴懲江遇。
就在這個檔口,先皇後的一則秘辛也悄然在京中流傳,世人皆知先皇後乃二嫁之身,可世人不知的是,先皇後首嫁者竟是前兵部尚書——江源!
這樣的傳聞實在令皇家蒙羞,于是皇上連夜降旨改任江源遠赴西北,并将江遇下了内獄。
江源守在邊城未及半載便喪命戰場,江老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硬生生哭瞎了雙眼。
而卧床不起的衿貴少年,亦在隆冬大雪之日阖目長眠。
沒有隆重地舉行喪禮,聽聞隻安了上好的棺木,于相國寺停靈七日便葬入先皇後的陵寝。
來年春天,皇上赦旨将江遇放了出來,削去他身上翰林侍讀之職,改任他入殿前司當一名散直侍衛。
如隙的八年,江遇已從末流侍衛升任到殿前司都點檢,這樣的職位,隻有皇上心中的頂級親信才能擔任。
京都的人私下都傳,江遇是沾了先皇後的光,皇上才格外對他垂青的。
像是在避忌着什麼,江遇自入了殿前司後,五日裡起碼有三日是曠工早退的,直至一次秀女大選,他竟不顧聲名,在宮中強占一名待選秀女,引得皇上龍顔震怒。
可皇上卻未嚴懲他,隻将那名秀女賜給他作侍妾。自此後他開始不斷地挑戰天顔,可不論他如何狂妄驕恣、或中飽私囊、或邀結黨援,甚至誣陷忠良、暗鉗谏官,他都聖眷不衰,即便彈劾他的折子堆成了山,皇上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曾有禦史碎首進谏,皇上一怒之下竟将其杖斃。
遇見這樣一個人,盧音竟還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