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徵垂眼看着鞋上的茶葉沫,心頭壓着一股煩悶。
“我屋裡為何隻嬷嬷在,芙雲和玉袖都去哪兒了?”她聲音不高,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張嬷嬷打開食盒,一邊兒擺飯食一邊兒回禀:“今兒一早就被二夫人叫去問話,還是為前日姑娘落水的事。”
桌上擺着一碗蒸老的蛋奶羹,外加兩隻春卷和一碟油汪汪的炒青菜。
“這會子未到飯時,大廚房竈上正熬着藥,姑娘且先将就墊墊。”
蛋奶羹入口黏糊發澀,炒青菜更是鹹得過分,宋清徵蹙了蹙眉,擱下筷箸,隻拿起一隻春卷就着清茶勉強幹咽下去。
醒來不到半個時辰,一連串事情都透着古怪。堂妹宋清蘭自小驕橫,仗着母親柳氏在府中跋扈慣了。以往她對這位堂妹多是忍讓回避,從未像今日這般幹脆利落地動手。
宋清蘭的母親柳氏正是她的二嬸母,如今掌着宋府中饋大權。按理說,确實不該得罪。可她……已然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人了,如今隻想先讓自己活得痛快些。
“嬷嬷替我梳頭罷。”宋清徵換掉髒濕的鞋,冷聲吩咐。
張嬷嬷聞言手上動作微頓,面帶憂色地看向她,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取了梳子,小心翼翼地為她通起發來。
“姑娘身子未愈,何苦出門受氣?此番不如先忍忍,待五姑娘氣性過了便好……”
宋清徵忽然偏過頭,眼底透出銳利的疑惑,直直看向銅鏡中映出的嬷嬷的臉。張嬷嬷來不及收手,梳篦“啪嗒”一聲墜落在光潔的地面上
“嬷嬷可知披風的事?”
張嬷嬷垂首颔了颔:“前日姑娘落水,幸得柳家大郎君跳池相救。姑娘回府時,身上……正裹着他的披風……”
什麼?宋清徵嘴角微翕,萬沒料到此事竟牽扯出柳家表少爺。
她咬唇回想:落水那日是中秋,祖母帶她往相國寺,一則為她與盧音合八字,二是為過世父母添供燈。當時她毫無防備,在放生池雙手合十之際,被人推入水中。芙雲曾說救她上來的是位女尼,為此她還打聽過女尼法名。可如今,救她之人竟換了!
這位柳家大郎君,正是宋清蘭口中的“表哥”,更是二夫人引以為傲的内侄。她對此人印象不深,為何他會突然救她?
“那件披風呢?”宋清徵環視卧房,未見男式衣物。
“昨日才曬好就送到二房去了,想是五姑娘尚不知情。”
宋清徵聞言松了嘴唇,立時放下大半心來。
“咚咚咚——”
有人輕叩門。
簾栊微動,一個穿着體面、神情卻帶着幾分倨傲的婆子閃身進來,仰着臉堆笑道:“老奴奉錦穗姑娘之命來傳話,太夫人請三姑娘即刻過去。”
張嬷嬷陪着宋清徵走了約莫一刻鐘,方到榮安堂。剛踏入正廳,便見芙雲和舒月兩個貼身丫鬟正垂首跪在冰涼的地磚上,肩膀微微瑟縮。
“她二人貼身服侍你,卻一個比一個粗疏懈怠,竟讓你在相國寺出了那般大的纰漏!”老夫人的聲音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随意,“如今你既已合過婚帖,便該在栖蟬院安心繡你的嫁妝。這兩個不中用的丫頭,祖母替你打發去田莊配人,省得将來帶累了你。”
宋家的老夫人崔氏,封诰二等出身清貴,她年約六十鬓已半花,高挺的顴腮挂着富态,對襟的蝠紋襖裙下是纏了梅花繡的寸金蓮,她語調自然随意,拈着櫻桃半倚在塌上由小丫鬟捶着腿。
左下首坐着的柳氏,聞言揩着嘴角,輕哂地瞟向宋清徵。
她行罷禮起身,語氣不卑不亢:“祖母明鑒,當日落水之事尚未查清,外間恐有流言。若就此打發她二人,在鄉間難免引人注目,倘若再傳出苛待下人之語,平白連累祖父聲名。孫女鬥膽,懇請祖母留下她們。”
這番話絲絲入扣,竟挑不出一點兒錯來,老夫人揚着細眉,目光探究地打量她。
在老夫人眼中,宋清徵這是頭回頂撞長輩。她咂咂嘴,朝丫鬟手上吐出櫻桃核。
“那依你說,該如何處置?”
宋清徵疊手,又屈禮道:“孫女管束不力,甘願領罰。若由我帶她二人同去莊子思過,旁人難生是非,事态不至擴大。時日一久,此事便可安然揭過。”
此言一出,滿室錯愕。一塊自小冷情的冰木頭,竟破天荒在意起下人,還打着維護老太爺官聲的旗号。柳氏眯起眼,也灼灼打量她。
宋清徵屈禮不動,眼神始終垂在地上,将要站不住時,聽見老夫人沉聲吩咐了句“坐下罷”。
“原也不是大事。你既護着她們,便罰半年月錢,記個教訓。今日叫你來,另有一事。老二媳婦,你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