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面色稍緩，冷眼轉向宋清徵。

“孫女知錯。”宋清徵屈身行禮，聲音微哽，“那日回院，聽張嬷嬷說是柳家郎君舍身相救。今日見着五妹，便想央她代為轉贈謝禮，以表寸心。未曾想五妹不願，對孫女口出惡言也就罷了，竟将謝禮砸落在地……”她擡眸，眼角淚光盈盈，委屈難言。

“你血口噴人！”宋清蘭拍案而起，聲音拔高，“分明是你口口聲聲‘表兄’叫得親熱，好生不要臉！我憑什麼替你帶東西？你這……”污言穢語幾欲出口。

“夠了！”老夫人重重一拍桌案，剛緩的面色複又罩上寒霜。柳氏急忙拽過宋清蘭，堆笑勸道：“母親息怒！不過是小姐妹拌嘴，不值當氣壞身子！”邊說邊對宋清蘭使眼色。宋清蘭憤懑咬牙，強咽下話頭。

錦穗忙替老夫人撫背順氣。待氣息稍平，老夫人冷睨宋清徵：“知恩圖報是好的。禮砸了，再備一份便是。為這點事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孫女慚愧。”宋清徵垂首，語帶哽咽，“院裡實無貴重之物可表謝意。昨日遍尋，隻找到這方先父所遺墨蘭印。聽聞二嬸母言柳家郎君功名在身，想是唯有這般風雅之物堪配。萬不料……五妹竟将此印摔碎！此乃……禦賜之物……”最後四字，她聲音極輕，卻如驚雷炸響。

廳内瞬間死寂。柳氏臉色煞白，錦穗也屏住了呼吸。禦賜之物？！

“摔碎的印章呢？”老夫人聲音發緊，渾濁眼中寒光迸射。

宋清徵點頭示意。舒月顫抖着手，将素梅荷包中物倒在錦帕上——一方通體無暇的雞血石方章已攔腰斷成兩截，其上精雕的墨蘭葉亦碎裂開來！

老夫人瞳孔驟縮，呼吸一窒！這正是當年聖上親賜長子的殊榮，長子逝後一直由其女保管，如今竟毀于一旦！她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扶手。

老夫人目光如刀，在柳氏母女臉上剜過半晌，厲聲道：“着人開庫房！将徵姐兒院裡一應缺的少的，比照蘭姐兒房裡的份例，即刻補齊！另取現銀二百兩，日落前，一并送至栖蟬院！”字字如鐵。

柳氏聽得心驚肉跳，心如刀絞！開公中庫？那些可都是二房的進項！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強忍着滔天怒恨，從牙縫裡擠出個“是”字。

不到半日，宋府仆役奔忙如織。四人合擡的鎏金熏爐、成隊捧着的官窯瓷盞、仆婦絡繹捧進的妝奁綢緞，更有工匠在栖蟬院西耳房旁叮當搭建竈台。

舒月喜得合不攏嘴。往後姑娘想吃口熱湯面，再不用看大廚房臉色了！

院中喧騰熱鬧，宋清徵獨坐歇間窗下，慢飲清茶。目光掠過窗外白果樹，思緒飄回前世……

十八歲那日，她鳳冠霞帔。公中添了二十二擡嫁妝，加上母親遺下的三十八擡，并老夫人添的六擡妝奁，湊足六十六擡，取“順順大吉”之意。面上瞧着，倒也不算薄待。

可柳氏是何人？那二十二擡，多是充數的虛禮。細究起來，堪入眼的不過五箱錦緞。

她豈能不恨？未嫁時，她守着大房空殼，僅靠亡母遺澤度日，還要忍那堂妹聲聲“賤種”的折辱！這般日子，今生……斷不再續！

……

窗外暮色漸沉。芙雲引着段嬷嬷進到歇間：“三姑娘，一應添置都妥了。隻小廚房的竈台，明日還需半日工。老奴已安排妥當，屆時煩請姑娘院裡賞頓午飯。”

宋清徵眉梢微挑，語氣疏淡：“段嬷嬷這是欺我做姑娘的不理庶務，拐着彎兒來讨賞錢？”威儀隐現。

段嬷嬷心頭一凜，面上卻堆滿笑，躬身道：“姑娘折煞老奴了！按說這瑣事該尋張嬷嬷，偏她此刻不在……”

“嬷嬷也不必拿話搪塞。”宋清徵截斷她，“管頓午飯原不算什麼。隻是我院裡竈火未起，席面不便。隻要工人們活計做得好，賞錢自不會少。”她轉向芙雲，“去問舒月支十兩銀子。六兩予段嬷嬷吃酒，餘下四兩交大廚房管事，命她明日整治一桌像樣席面送來。”

段嬷嬷額角沁汗，心知這位三姑娘心思剔透，早已看穿她那點盤算，三言兩語便打發了。隻得喏喏應下。

芙雲領命送段嬷嬷出去，心中暢快。姑娘立住了威，這些年總算揚眉吐氣一回！

栖蟬院這番動靜，悄然攪動府中風向。管事婆子們待大房驟然客氣起來，那位庶出堂姐走動漸勤，就連素來不問内宅瑣事的老太爺，竟也破天荒問起孫女起居。

這般變化，宋清徵樂見其成。

午後陽光尚暖。舒月領着兩個小丫鬟揀選菊花，清甜香氣盈滿小院。芙雲小心揭開籠屜蓋，白色蒸汽如團輕雲氤氲散開。她用竹筷輕戳米糕：“舒月，你嘗嘗，瞧着像是熟了！”

話音未落，院門處傳來腳步聲。隻見宋清蕪身着水青底繡苔花夾衣，月白煙籠紗裙曳地，娉婷而入，淺笑盈盈，柔聲問道：“妹妹可方便？姐姐特來叨擾。”日光勾勒她娴靜側影，目光卻似不經意掃過院内新添的諸般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