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兩世以來,頭一回與這位京中“谪郎”言語相接。宋清徵回身斂衽,垂眸道:“柳郎君言重了。若論謝字,合該小女先謝過郎君日前相救之恩才是。今日倉促,未及備禮,卻有句話想提醒郎君。”
說着,她示意芙雲遞上一個青瓷小瓶,解釋道:“此物可解困乏迷蒙之症,若郎君突感神思昏沉、四肢無力,吞服一丸便可化解。”
這番言語甚是蹊跷,柳惟恒眉頭微鎖,眼中寒光一閃,擡手接過瓷瓶,道聲“告辭”便帶着柳如絢匆匆離去。
靠近西南角的客房外,此刻已圍攏了些人。老夫人拄着拐杖,手微微發顫。屋内,宋清蘭臉色煞白,發髻蓬亂,手中緊攥一支金簪,外裳已被扯破。她身旁的盧音衣衫不整,赤着胸膛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滿室濁氣熏人。信陽侯夫人小王氏侍立老夫人身旁,臉上卻一片平靜。
“祖母救我!”
一聲凄厲哭喊劃破檐下,宋清蘭驚恐地縮在角落。
“快!給五姑娘裹上披風,護她回雲夢閣!”老夫人急令道。
劉媽媽上前欲扶宋清蘭,卻被她猛地甩開,隻聽宋清蘭尖聲厲喝:“别過來!再近前我便……我便……”
幾個婆子欲強行上前,皆被揮舞的金簪劃傷。劉媽媽觑準時機,一掌劈在宋清蘭頸後,人立時軟倒。
老夫人氣得心口發疼,恨恨地瞪了一眼信陽侯夫人小王氏,眼中怒火灼灼。
“太夫人息怒,萬莫氣壞了身子。眼下當務之急,是該商議如何了結此事才好。”小王氏雖放低了姿态賠話,手中帕子卻一直掩着口鼻。
恰在此時,柳氏所居的葳香院又起風波。院中濃煙直冒,柳氏捂着口鼻跌坐在地,任憑玲珑和秀圓如何苦勸,亦不肯離開寝房半步。
眼看火勢漸起,玲珑心急如焚。宋清蕪帶着一衆仆役趕到,人人手中提着水桶。火由耳房而起,已延燒至連廊。
玉香以濕布掩住口鼻,領着兩名健壯仆婦直沖柳氏寝房。仆婦潑土壓火,玉香則持細木鏟,在煙塵中急切翻找着什麼。
火勢撲救及時,未及半個時辰便已熄滅。柳氏被濃煙熏暈過去,被安置在二老爺宋申中的書房。
接二連三的變故來得太過突然,為免再生事端,府中賓客紛紛告辭離去。
宋清徵踏入榮安堂,錦穗便迎上來低聲道:“三姑娘來了,老夫人請您也進去聽聽,此事……與姑娘也有些幹系。” 她引着宋清徵步入老夫人歇息的内間,隔着屏風,清晰地聽到小王氏的聲音:
“太夫人您是明白人,我身為繼室,實在不便單獨替世子拿這等主意。待侯爺回京之後,咱們兩家再細細商議個章程,您看可好?”
對方這般推托,老夫人縱有千般怒火也無可奈何,隻得先讓小王氏帶着昏迷未醒的盧音離府。
小王氏走後,宋清徵方從屏風後轉出。堂上已坐着三人:上首面沉如水的老夫人、柳氏娘家長嫂裴氏,以及臉色鐵青的二老爺宋申中。
“泠丫頭,”老夫人喚了宋清徵的乳名,聲音透着疲憊,“按理說你這未出閣的姑娘家,不該聽這等污糟事。可事已至此,又關乎你的終身,祖母也想聽聽你的主意。”
宋清徵斂目垂首,恭敬回話:“回祖母的話,事既已出,孫女想着首要是堵住外頭的悠悠之口。不如趁此放出風聲,隻說兩家早有默契,早已為五妹與信陽侯世子議定了親事。如此這般,或可挽回些顔面。”
“隻怕……隻怕蘭兒她執拗不肯……”宋二老爺沉沉出聲,愁雲滿面。
柳家大夫人裴氏隻默默啜着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老夫人亦是愁眉不展。阖府上下誰人不知,宋清蘭對柳惟恒那孩子癡心一片。兩家雖未正式下定,老夫人私心裡原是盼着能再與柳家親上加親的。
“舅太太,”老夫人轉向裴氏,語氣帶着歉意,“今日原請你來府叙話,沒承想竟丢了這麼大個臉面,實在讓你見笑了。”
裴氏心中實不願摻和這渾水,若非看在親兒子柳惟恒的份上,她今日也不會踏進小姑子府門。想起柳氏未嫁時在婆母面前給自己添的堵,再看如今柳氏竟還做着将女兒嫁給自己兒子的美夢,裴氏心中冷笑。正愁如何徹底回絕,老天爺倒遞來了好由頭!
“太夫人言重了,”裴氏放下茶盞,語氣平淡,“怎麼說我也是蘭兒的舅母。待她與信陽侯世子定下良緣,我再過府,便是來添妝賀喜了。”
這話聽着客氣,實則撇得幹淨。老夫人心中五味雜陳。原本盤算,好果子總要分裝不同的筐:庶出的孫女可嫁予丈夫賞識的清寒門生;嫡出的兩個,一個嫁入勳貴侯門,一個嫁入清流世家柳府。如今驟然亂了章法,柳家這“筐子”隻怕是徹底無望了……
老夫人心中酸澀苦悶,忍不住對着裴氏絮叨起柳氏的無用與糊塗。宋二老爺在一旁聽得面紅耳赤,尴尬不已。宋清徵見狀,亦不便久留,與他前後腳出了榮安堂。
待裴氏應付停當老夫人,日頭已西沉。她估摸着兒子柳惟恒應已歸家,便隻帶上柳如絢告辭回府。
殊不知柳惟恒并未離開宋府。他小腿處被烙了個血洞,此刻疼得鑽心。
先前他幫着撲滅葳香院之火,嗆咳不已,正漱口時,卻被人從背後死死按住口鼻。待恢複神智,人已在竹林深處。一個蒙面婦人用火鉗夾着燒紅的炭塊,嗞嗞作響地烙上他的腿腹。他無力呼救,待那婦人離去,才掙紮着摸出宋清徵所贈的瓷瓶,将藥丸盡數吞下。藥力行開,方積蓄起一絲氣力,踉跄走出竹林。
行至西邊荒僻小園,見三間小屋前有婆子正在灑掃。
婆子瞧見他形容狼狽,立時回屋禀報。不多時,一位身姿秀雅的女子走出,吩咐兩個健壯仆婦将他攙扶進屋。
宋清蕪在外間靜坐,待仆婦安頓好出來,她才移步入内。
“這位郎君,可是今日助我府上救火的貴客?我已遣人去禀告家父,還請郎君稍坐片刻,家父稍後便至。”女子聲音清和。
柳惟恒原以為這是下人居所,聞聽“家父”二字,心下恍然,忍着痛楚颔首緻謝:“多謝姑娘援手。恕某冒昧,姑娘可是府上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