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日頭還斜挂在天邊,宋清徵心裡卻像塞了團亂麻。廊下的銅鈴被暮風吹得叮當亂響,攪得她作不成畫,剛想遣芙雲掩窗,卻見舒月提着裙角,急匆匆地從院門拐了進來。
“姑娘!”舒月一把扶住門邊的雕花隔扇,胸口起伏不定,喘勻了氣才急急道:“柳大夫人進榮安堂了!奴婢剛在前頭聽小厮們嚼舌頭,說……說宮裡又降旨了!”
宋清徵心頭猛地一墜,手中的紫毫筆“啪嗒”跌在光潔如鏡的畫案上。朱砂濺落指尖,紅點洇在雪緞上暈開,宛如綻開一朵梅花。她怔怔望着裙邊沾上的殷紅,莫名的緊迫襲進心間……
“老夫人請姑娘即刻去榮安堂!”告假方歸的張嬷嬷也踏進房來,通傳聲驚飛檐下的雀鳥。
榮安堂内氣氛凝重。柳大夫人裴氏端着茶盞,與老夫人并排坐在上首,宮縧上綴着的羊脂玉襟步紋絲不動。她眼風掃過魚貫而入的三位姑娘,目光落在宋清徵那身素淨的月白襦裙上時,眉頭幾不可察地擰了一下。
“臘月初八五豆節,宮裡要開毓秀堂。”柳大夫人用茶蓋輕輕撇着浮沫,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明面上是為公主們挑伴讀,實則是給幾位适齡的皇子相看妃嫔人選。這位郭嬷嬷,從前在鳳儀宮掌事,最是通曉宮規體統,我亦是費了好一番周折才請動她老人家。”
老夫人手裡盤着一十八顆油亮的紫檀佛珠,眼角的笑紋堆作秋菊:“勞煩舅太太費心奔走。她們姐妹能有這份機緣,全仗府上從中周全,老身這裡……真是感激不盡……”
上首兩人寒暄片刻。宋清徵垂着眼簾侍立在一旁,餘光瞥見身側的宋清蕪面色蒼白如紙,她手中帕子絞緊,目光怔然望向窗外那株“大夫”樹。秋風蕭瑟裡,微黃的花骨朵下懸着紅紫果實,格外斑斓刺目。
柳大夫人未留晚膳,交代完郭嬷嬷的性情喜好便告辭離府。
暮色四合時,葳香院亮起燭火。柳氏将銀勺狠狠戳進黃楊木桌,勺柄"咔嗒"斷成兩截:“好一招聲東擊西!先害蘭兒當衆出醜,又撺掇長輩重議親事,原來圖謀在此!”銅鏡裡映出她扭曲的面容,“那碗杏仁酪……想必也早被她瞧破了……明日我就回柳家,倒要問問你舅舅……”
“母親何必自取其辱。”宋清蘭幽幽開口,苦澀地嘴角露出輕嘲,“女兒原還疑惑,上月去外祖家為何偏帶上她,祖母早就為她鋪好了路,而我……隻能撿她棄之不要的……”
見女兒形容頹喪,柳氏心中的不甘愈熾,眉頭一皺,忽生毒計:“哼,她也配入宮參選?”柳氏猛地将茶掼在地上,杯身骨碌滾開,“走着瞧!為娘偏要将這池水攪渾,看你祖母如何下咽苦果!”
話音方落,宋二老爺踏門而入,面沉似水,眉宇間怒意翻湧。
“混賬!”一隻茶盞向柳氏飛去。當着女兒的面,宋二老爺厲聲呵斥:“瞧瞧蘭兒被你教養成什麼樣子?!整日裡争強鬥狠,學的盡是你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好的不學半分,倒慫恿你興風作浪!自毀門楣,于她将來有何益處?!”
“哐當——”
又一隻杯盞碎裂在地。柳氏積怨爆發,徑直迎上丈夫吃人的目光,反唇相譏:“我不會教養?!你這當父親的又為她費過幾分心思?哼,我險些忘了,你心裡還惦着那死了的賤人,故而眼睜睜看着她生的孽種欺辱我女兒!你自甘沒臉願做縮頭烏龜,休想我們母女陪你受辱!”
“啪!”時隔不足兩月,柳氏臉上再添掌印。
宋清蘭驚駭噤聲,涕泗交流。父親從未在她面前如此責打母親……這一切,都怪大房那個賤種!
這夫妻倆龃龉至此,究其根源,确與大房淵源頗深。
十數年前,宋二老爺亦是京都翹楚。他品貌端方,才學優容,加上本就顯赫的家世,引得媒婆們差點兒踏破宋家的門檻。
然其心底藏着一份畸戀,對象竟是長嫂鄭氏。
當年宋老太爺赴餘杭任同知,舉家南遷途中罹患惡疾,困于舟中。幸得宋清徵外祖父施藥相救,宋家方得保全。于鄭家而言,乃醫者本分不足挂齒,未料宋老太爺之母感念救命大恩,又見鄭家幺女大方伶俐,執意以長孫婚約為報。鄭老太爺觀宋家大郎相貌堂堂,談吐不俗,且是探花郎出身,前程可期,便順水推舟,應許這門親事。
此事本是皆大歡喜,然無人能料,彼時正值慕少艾年紀的宋家二郎宋申中,竟也同他祖母一般,對那位即将成為自己長嫂的鄭家姑娘,生出了難以言說的绮念。這份心思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食着他。
他隻敢暗中窺視長嫂,未敢有半分逾矩。直至府中買入一婢,眉眼間竟有五六分肖似鄭氏。宋申中再難自持,他尋了機會,半是引誘半是強迫,與那婢子暗通款曲,春風幾度,遂才有宋清蕪此庶女。
宋老夫人驚怒交加,深覺家門蒙羞,未擇吉日便倉促為次子定下親事。柳氏由此入府,成為二房主母。
初始幾年妯娌間尚算和睦。未料柳氏掌中饋後,驟然與鄭氏反目。
并非其他緣故,實在是宋二老爺沒管住自己那雙眼睛。觊觎親嫂之念,終被心思善妒的柳氏察覺。
這等悖逆人倫之事,在一次争執中被柳氏當衆嘶吼揭破!
醜聞如巨石投湖,瞬間在府内引起軒然大波。兩房自此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