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有輕響。
宋二老爺猛地推開雕花窗,但見濃稠夜色裡,一隻狸花貓蹲伏灌叢舔着前爪,他眯眸審視片刻,渾不知那抹悄然掠過轉角的靛藍繡鞋,已将這番情形盡數送入栖禅院。
宋清徵倚在暖閣熏籠旁,聽着舒月低聲禀報,眉峰漸鎖。爐中銀骨碳“噼啪”炸開火星,映得她眼底寒光閃爍:“二房既要攪混水,那便讓這府裡的水不妨再濁些。芙雲,明日去尋張嬷嬷,取那套點翠頭面并瑤光镯來。”
炭火加的太足,她伸手将窗推開,一枚白果葉飄了進來。遠處榮安堂的燈火明明滅滅,恍如前世盧家後宅那盞永遠等不到歸人的孤燈。今時今日,棋局早已不同,衆人位置亦漸分明。
冷月偎在樹懷,夜風卷着枯葉席到墨荇院。宋清蕪攥着手,剪刀“哐當”墜地。冷刃刺破指尖,血珠染在絹上,順着竹紋洇成暗黃。
“大姑娘且寬寬心,”玉香一邊替她裹傷,一邊低聲勸道,“柳大夫人那日設宴,竟是替貴妃娘娘相看,如今兩邊都插手進來,未必不是轉圜之機?”
“轉圜?”宋清蕪嗤笑,目光如刃掃向玉香,“我卻被裹挾其中,豈非得不償失!”
她的确憂懼。雖渴望貴女尊榮,卻絕不願名列采選名冊。一旦入宮,恐将成為宋氏掌中傀儡,這絕非她所願。
玉香替她裹好傷處,聞言歎道:“那位傳話,要您順勢而為。待府中分崩離析,你我皆得自在。”
“呵……”宋清蕪蔑笑連連,上下打量玉香:“姑姑倒是忠心可鑒!待我深陷宮闱,爾等皆得解脫,真是好算計!屆時誰還會顧我的死活!?”
白紗布委落于地,玉香神色平靜:“當初無人相逼,既已同舟共濟,何來回頭之路。”
這場隐秘的主仆對話,如同落進深潭的石子,漣漪尚未散盡,府中更大的變故便已接踵而至。
此夜過後,宋二老爺命人鎖閉葳香院,柳氏已恢複好的“牙疼”病驟然加劇,而宋清蘭忽留下“侍疾”。素日“忙”于公事的二老爺,終得閑暇打理庶務。
早食才剛過,盧家派人來傳話,言盧侯爺不日返京,邀宋二老爺過府一叙。
消息傳到榮安堂,老夫人卻歎道:“非是為娘偏心眼,蘭兒與盧家世子那日的事已有風議,讓她們三姊妹同去相看,實是你嶽家大舅兄的主意……”
“此事兒子已經知曉,蘭兒平素被她母親縱壞,亦是兒子疏于管教之過。私心想懇請母親問問郭嬷嬷,能否允蘭兒一同習學宮規?一來讓她收收性子學些正經體統,二來……二來在嬷嬷跟前露露臉,或許……或許也能添幾分體面?”
老夫人沉吟片刻,未置可否,隻道:“待嬷嬷來了,為娘再相機問問罷……”
又過兩日,秋意更深,落葉鋪滿了石徑。那位被寄予厚望的郭嬷嬷終于踏着沙沙作響的滿地金黃,步履沉穩地步入榮安堂正廳。
她看上去約莫四十許,身量不高,體态勻稱,穿着一身質地精良、顔色成穩的杭綢褙子,通身并無過多裝飾,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端凝氣度。頭上梳着時興的圓髻,戴着嵌碧玺的狄髻,耳垂挂金鑲玉葫蘆墜兒,手裡那根紫檀木戒尺竟雕着鳳穿牡丹祥瑞紋樣——此物非比尋常,乃是當年故皇後賜予宮中資深掌事嬷嬷的信物。
老夫人早已起身相迎,臉上堆滿了熱絡而敬重的笑容,連聲引薦三位孫女。
“府上的姑娘果真個個瓊花玉貌,太夫人好福氣!”郭嬷嬷言語伶俐,兩人交談甚是投契。
茶盞添了三回,堂内氣氛融洽。觑着郭嬷嬷神色尚好,老夫人這才道出隐衷:“實不相瞞,老身這府裡,統共也就這麼三位姑娘,三丫頭自幼失怙失恃,年前定親盧家世子,上月生變,親事改定給了五丫頭,不知此事可會妨礙參選?”
老夫人有些歎氣,她雖高興,可心裡卻還懸着盧家這門親事,倘若當初能一咬牙将其退掉,興許她三個孫女都能冊上有名。
郭嬷嬷難掩訝色,端着茶盞的手微微停頓,目光在宋清徵和宋清蘭臉上再次掃過,直言不諱道:“若兩家親事确已更易,文書交割清楚,名分已定,倒也無甚大礙。隻是……”她話鋒一轉,目光落在宋清徵身上,帶着幾分審視與不易察覺的惋惜,“三姑娘身世堪憐,既失雙親,又無強有力的母族依仗,這般情形下……若無格外突出的才情品貌或是極硬的貴人保舉,依着宮裡的慣例,多半是選不中。”
這話說的直白,甚至有些刺耳,老夫人心念電轉,脫口道:“若徵丫頭不成……我這長孫女蕪丫頭秉性溫婉,知書達理,模樣出挑,母族更是清流柳家。依老身淺見,她倒是個進宮的好人選,還望嬷嬷費心指點……”
郭嬷嬷的目光随之落在宋清蕪身上,隻微颔首,轉而道:“時辰不早,也該學規矩了。頭一樣,便是這‘觀棋不語真君子’的涵養工夫。說着,她站起身,手中那根沉甸甸地戒尺“啪”地發出聲響,将三位姑娘驚得心神一凜。
“姑娘們且看仔細了,此乃毓秀堂的首規要義——”郭嬷嬷開始講解弈棋時的儀态與心性要求,聲音不高,卻帶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