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蕪将錦匣遞給玉香收好,神色已恢複慣常的溫婉平靜。她細細挑選了幾枝姿态清奇的綠萼梅,又配了少許南天竹的紅果,動作舒緩,顯得格外專注,仿佛方才廊下的一切未曾發生。
宋清徵選了素淨的白瓷瓶。她拿起一枝半開的蠟梅,銀剪輕巧地修剪着多餘的旁枝,動作優雅從容。暖閣裡一時隻聞剪枝的細微“咔嚓”聲和炭火的輕響,氣氛凝滞而微妙。
靜默中,宋清徵的聲音不高不低地響起,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前幾日聽聞府裡不甚太平。二叔父親自過問庶務,動靜不小,連賬房的崔管事都吃了挂落?”她說話時并未擡頭,目光專注地調整着瓶中一枝水仙的位置,仿佛隻是随口閑聊。
宋清蕪修剪花枝的手幾不可查一頓。她擡眼,看向宋清徵,對方依舊垂着眼睫,側臉線條柔和,看不出異樣。旋即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婉得體,卻帶着恰到好處的疏離與茫然:“哦?竟有此事?我這幾日隻顧着預備記名禮的事,倒未曾留心這些下人的瑣碎。”她輕描淡寫,仿佛真不知曉一般。
宋清徵唇角微彎,不再追問,隻輕輕“嗯”了一聲,指尖撥弄着蠟梅細小的花瓣。暖閣裡再次陷入寂靜,隻有宋清蘭那邊傳來更重的、帶着發洩意味的剪枝聲。
郭嬷嬷端坐上首,閉目養神,仿佛已入定,對底下暗流湧動恍若未覺。
那夜情形,舒月早已探明。二老爺接手庶務,頭一件事便是徹查公中賬目,這一查,立刻發現多處漏洞,幾筆看似尋常的采買開銷,不但數目對不上,銀錢流水更是經不起推敲。他心中疑窦叢生,當即将管事崔榮生喚來。
書房裡氣氛凝滞,崔榮生鼻勾上沁出冷汗。
燭光下,宋二老爺的臉沉得能滴出水來,手指重重敲在攤開的賬冊上:“榮生,這賬你自己瞧瞧!庫房采買上等松煙墨五十錠,賬上支銀六十兩,庫房實際入庫冊卻隻記了三十錠!還有上月初修繕葳香院廊頂的工料錢,足足多報了八十兩!你作何解釋?”
袖子揩過白臉,崔榮生撲通跪倒在地,心念電轉。他深知二老爺雖怒,卻未必有實據,更怕深究下去扯出更要命的事,那便是他與二夫人柳氏合夥,利用公中暫時閑置的銀錢,在外私放高額利錢!此事若被捅破,莫說差事,性命都難保。
“表叔明鑒!表叔明鑒啊!”崔榮生磕了個頭,聲音帶着哭腔,急急辯解,“侄兒冤枉!這賬目不清,實非小的本意!是秀圓那丫頭!都是她搗的鬼!”
“秀圓?”宋二老爺眯起眼。
這崔榮生二十七八,是宋老夫人娘家的遠房侄孫,十五歲起就來到宋家,在府裡如同半個主子。
“正是!”崔榮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語速飛快,“那丫頭仗着是表嬸院裡的,平素就愛指手畫腳!她與那供貨的劉掌櫃私下有勾連!定是她夥同劉掌櫃虛報數目,從中貪墨!侄兒礙于她是表嬸跟前的人,不敢深管,又怕賬目太難看惹表嬸生氣,才一時糊塗,想着先平了賬面,日後再找機會查實彌補。侄兒對天發誓,絕無貪墨之心!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定是秀圓那賤婢,欺上瞞下,蒙蔽了侄兒,也連累了表嬸清譽啊!”
他一邊說,一邊砰砰磕頭,将責任巧妙地推到秀圓身上,又暗示柳氏可能被蒙在鼓裡甚至也是“受害者”,試圖減輕二老爺對柳氏的怒火。
宋二老爺盯着他,眼神銳利如刀。崔榮生的話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後語,推诿之意太過明顯。什麼“礙于情面”、“不敢深管”、“日後彌補”,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不信崔榮生全然無辜,更不信秀圓一個小丫鬟能有如此大本事。這背後,必有更大的人,更大的事!
然而,崔榮生咬死了是秀圓勾結外人,他隻是失察畏怯。宋二老爺手中并無崔榮生直接貪墨或勾結柳氏放貸的鐵證。柳氏已被禁足,此刻再深究,鬧大了,隻會讓二房乃至整個宋府更加顔面掃地。
他強壓怒火,冷哼一聲:“好個‘一時糊塗’!好個‘畏怯失察’!崔榮生,你身為賬房管事,賬目不清,便是大過!無論是否受人蒙蔽,失職之罪難逃!先罰你三個月月錢,以儆效尤!賬目之事,限你三日之内給本老爺理清,一分一厘都要有出處!若有絲毫隐瞞……”未盡之言帶着森森寒意。
崔榮生如蒙大赦,連連磕頭:“謝表叔開恩!侄兒定當竭盡全力,三日之内必理清賬目,将功贖罪!”他退出去時,後背衣衫盡濕,冷風一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罰俸是小,暫時過關也是小。真正讓崔榮生如墜冰窟的是秀圓!她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了!尤其是那樁要命的、與二夫人合夥放高額利錢的事!柳氏倒了黴,自身難保,若秀圓為了活命,把這樁事捅給老爺,或被别有用心的人撬開了嘴……崔榮生不敢再想下去。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緊緊纏住了他的心髒,勒得他幾乎窒息。一個狠絕的念頭,在絕望和恐懼的催生下,瘋狂滋長:必須讓秀圓閉口!就在今夜!
更深露重,萬籁俱寂。白日裡喧嚣的宋府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唯有巡夜人燈籠的微光在遠處遊移,更襯得偏僻柴房周遭如同鬼蜮。枯枝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怪響,像是亡魂的絮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