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拉扯着鳳奴跟上小李氏的步子,可小李氏人背影看着瘦小,走路卻極快。阿朱和鳳奴在後頭半天趕不上。
阿朱心中的不安凝固成雪球,小李氏越是沉默不語,從山頂滾落的雪球便愈發壯大。她帶着鳳奴進屋,以為鳳奴能得到一點親生母親的慰藉。
結果,随着小李氏轉身,身旁的鳳奴迎來的卻是一記響亮的巴掌。
“我上次是不是提醒過你,叫你别怕人家面前晃,你非得去晃,現在開心了?你被罵就算了,每次都還帶上我。你個孽種!”
言語間極盡惡毒,仿佛鳳奴真是什麼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冤家。
鳳奴的臉上迅速浮出鮮紅的印子,他像是不會哭了又像是被打得沒了脾氣,眼睛都沒眨一下地望着小李氏。他越是安靜就越顯得小李氏不僅是個徹徹底底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還是深宅裡無處發洩怒火故而将怒火轉移到孩子上的瘋子。
“你還敢看我?誰準你用這種眼神看我的?”小李氏瞳孔渙散,失神的臉上陡然劃過一絲置人于死地的惡意。阿朱看不太分明,于是,她目睹小李氏突然面目猙獰的惡鬼一般沖到她面前,掐住鳳奴的脖子。
隻聽“通”的一聲巨響,兩人轉瞬之間全摔在了地上,小李氏用身軀壓制住鳳奴,頭上的簪子落下砸得青石磚叮叮作響,一頭黑發散下遮蓋住她狠厲怨毒的表情。
“不準用這種眼神看我!說話啊說話!!我是不是說過!!!”
阿朱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吓傻了眼,知道鳳奴雙腳胡亂踢蹬着地面,阿朱才終于回過神,猛地撲過去抓住小李氏的手腕。
“姨娘!”
“滾開!誰是姨娘!”
小李氏猛地揮開阿朱,阿朱面團似的又黏了過來。小李氏的雙手鐵鉗一般死死卡住鳳奴的脖子,呼入的空氣逐漸稀薄,鳳奴雙眼大睜着望向阿朱,眼裡盡是淡淡的死意。
“别打他,李姑娘!别打他!”
阿朱幾乎能看見鳳奴弱小稚嫩的喉骨在小李氏的掌下微弱地跳動着,她被吓着了連帶着懇求的話都帶着哭音。
“是我讓他出去的!不是鳳奴自己要出去,您要打就打我吧!”
小李氏一把撒開鳳奴,往後收回來的手無意識地甩了阿朱一巴掌。
她氣勢洶洶地扯住阿朱的衣領。“你算什麼東西!你以為你也能踩我一腳,我就是再不堪也輪不到你可伶我!”
阿朱耳旁亂糟糟的,她聽不太清,也不太明白小李氏心中的委屈。鳳奴趴在地上咳嗽,大口地呼吸着來之不易的空氣,整張臉連帶着耳朵泛着不正常的紅。
“鳳奴!不怪鳳奴,是我自作主張!是我的錯!”
小李氏擡手,阿朱以為自己又要受她一巴掌,緊緊地閉上眼睛。可想象中的巴掌并沒有落下。阿朱睜開眼,看見小李氏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淌了滿臉,她擡起的手在半空中不住地顫抖。
她是打人的那個,可阿朱覺得她比任何人都要難過。
“李姑娘……别生氣了……”
小李氏松開阿朱,她已經忘了上一次被人叫做李姑娘是什麼時候了。
她是勾欄出身,可她隻是個彈琵琶的,她多想掙夠錢去和媽媽贖身,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會遇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和他生一個孩子。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大宅院裡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她還記得那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天氣好極了。
她的袖子裡藏着自己幾年攢下來的銀兩,她去找媽媽,可媽媽告訴她前日聽她彈琵琶的客人看上她了。她是清倌人,有一身本事,不必淌樓裡的那蹚渾水。
媽媽善解人意,收了她的錢,笑意盈盈地給她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祝此去她一帆風順。
她還記得媽媽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擠出來的皺紋。
可等她再醒來,自己渾身赤裸着躺在床上。趙光行身上濃重的脂粉味兒混着那股早已年過半百的老人味一起飄了過來。
動不了,于是,隻能變成一盤菜。她恨得雙眼幾乎要滴出血水,怨念卻被趙光行輕輕揭過。
“别氣了,别氣了……我的錯……
阿朱不知何時也哭了出來,她握住小李氏瘦削的腕骨,大無畏地将鳳奴牢牢地護在自己身後。
兩人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見了眼底深處同病相伶的悲楚。
小李氏洩了力,一顆眼淚從眼角滑落,她笑了出來。
“你倒是個好人。”說完徑自放聲大笑了出來,笑得淚花閃閃。“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滾!”
阿朱粗糙地擦了把臉上的淚水,扶着隐隐作痛的膝蓋骨爬了起來,抱住鳳奴。
“走,我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