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是科室最年輕的主治。除夕夜來了個乞丐,說自己一直高燒不退還不停咳嗽。我聽了他的肺,有啰音,懷疑是肺炎,就給他開了胸片和血檢單。但是他說,自己一分錢也沒有,這些檢查他做不起。
他走後,我把剩下的病人看完。出了科室,看到他孤零零坐在走廊,咳得滿臉通紅。我心一軟,問他用過青黴素沒,有沒有過敏史?他說用過,沒有。我就以個人名義,開了盒青黴素讓他口服。
等我從食堂回來,醫院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那個乞丐因為嚴重過敏休克,倒在了我科室門口。
他死了。
之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了他的遠房親戚,天天在醫院鬧。領導頂不住壓力,把這事定性成嚴重醫療事故,吊銷了我的行醫執照。我不得不轉行,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完全顧不上霏霏,隻好把她送回了老家。”
王大夫落下眼淚:“其實她小時候和你一樣,很聰明學習很好的。隻是因為不在我身邊又碰上青春期,才天天和混子們在一起,高中沒讀完就鬧着要去燕城打工。我們大吵一架,她離家出走.......
等再找到她,她已經被人騙去燕城的KTV,做了......小姐。”
王大夫泣不成聲,雙腿一軟,倒在門前:“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就是因為那個冬天,我對陌生人,一念之差的仁慈!
所以小伍......原諒我吧。當年我心軟,給了那個乞丐青黴素,可是今天,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給你了!老天讓我彌補當年犯的錯,我怎麼可能重蹈覆轍?”
易伍被燒得視線模糊,身體因為寒戰而瑟瑟發抖:“所以奶奶,最後,我會怎麼樣?”
“高燒,失聲,脫水,胸痛,呼吸困難,膿毒症。” 王大夫冷靜地宣讀着無情的審判書,“會很快的,隻要你别掙紮。”
“好,我明白了。” 又一陣劇烈咳嗽後,易伍奄奄一息地請求,“看在我救了易冬至的份上,能再求您一件事嗎?”
*
易伍的手細細撫過《瑪蒂爾達》。
王大夫聽到她的請求不過是一本書,很爽快地答應了。門被短暫打開,隻留下一條小縫,《瑪蒂爾達》像一隻孤獨的信鴿,飛到她身邊,門随即被重新鎖上。
易伍小心撿起,拍拍封面的灰塵。過了幾個年頭,内裡的紙頁已經微微泛黃。
不知道為什麼,屬于她的人生舞台即将落幕,心裡最放不下的,竟會是這個。
也許是因為,她曾向哥哥信誓旦旦地承諾過,重逢之時要将這本書還給他。
她一直在等待着機會,等待一個理想中最好的擊球點。
可她并不知道,人生中的理想時機,總在等待中悄然流逝。自以為完美的擊球點,最後往往偏離軌迹,與願望背馳。
和王大夫說的一樣。身體越來越重,燙得像烙鐵,汗水不斷浸濕睡衣。
與此同時,她還在失去聲音。嗓子成了啞火的引擎。
細菌侵蝕了她,如同台風過境吹枯拉朽。
王大夫不再送來一丁點東西,哪怕米湯。饑渴交加下,易伍隻能跑去廁所,狼狽地抱着自來水龍頭一頓猛灌。
從廁所出來,她将手上的水在衣服上小心擦幹,害怕打濕書頁。
這一晚,易伍緊緊抱着枕邊的《瑪蒂爾達》,在高燒中昏睡過去。
*
季甯沒等到他的田螺姑娘。
從下午起他便穿戴整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揣着一顆砰砰直跳的心,在窗邊來回踱步,眼睛掃向對面一遍又一遍——
對面屋頂的麻雀都快認識他了。
心裡已經計劃好了——隻要看到妹妹,他就沖下樓去,一把拉開門緊緊抱住她。這是表示和好。
然後,牽起她的手,把她往溫暖的家裡引。桌上放着香氣四溢的高樂高,堆滿了她小時候最愛的糖和餅幹。易伍開心地吃,他正好可以蹲下身,給她換上新棉鞋。
從日暮到深夜,街燈的光芒漸漸柔和,時間在期待中慢慢流逝。
唐翠推門進來,小心翼翼地說:“可能是今天有什麼别的事耽擱了......先睡吧,别等了。人家連着送了六天,還不能歇一天啊?”
季甯沉默了很久,最後輕輕地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嗯。
一種奇怪的不安攫住了他。
不是因為易伍今天沒來,而是因為她卧室裡的那盞燈——從下午到深夜,壓根就沒有亮過。
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季甯匆匆跑到對樓。怕門鈴聲音太突兀,他選擇了敲門。
等了很久,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從極小的門縫裡探出頭來:“你找誰啊?”
季甯看着這張陌生的臉,愣了幾秒才回過神:“請問易伍在家嗎?我是她同學。”
“哦,找小伍啊?他們一家去英國看她弟弟了,你不知道?”
季甯的心猛地一沉。
去英國,就昨天?怎麼可能!谷佳慧對溫霏和易冬至有多厭惡,他再清楚不過了。而且,如果真的要去,妹妹怎麼沒在字條裡提呢?
他遲疑地問:“英國?易伍沒跟我說......奶奶,請問您是?我之前,好像沒見過您。”
老太太溫和地答:“我是王大夫,易家新請的家庭醫生。現在非典鬧得厲害,他們其實是想出去避一避,走得急,留我幫忙看家。”
季甯恍然大悟。眼前這位,就是易伍信中提過的很厲害的中醫。自己之前喝的湯藥,大概也是出自這個大夫之手。
他們一家為什麼走得這麼急?他感到十分疑惑。
不過轉念一想,這個和他素不相識,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又有什麼理由騙他呢?
季甯若有所思地擡起了頭,下意識地往屋内瞟了一眼。
隻這一下,王大夫突然邁步出來,順手将身後的大門徹底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