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漸行漸遠,杜汝舟再回頭看驿站的方向。燈火被林子吞沒,隻留那片天光。
這時,淨歡才開口問:“大人,為何我們要晚上去?”
淨歡是不會信公殳所說的“尊重”之類的鬼話。
公殳“一本正經”道:“白日陽氣足,我怕他不出來。”
“真的隻是個小鬼?”
“你希望是個惡煞?”公殳不氣反笑。
“那倒不是這個意思。”
“你以為先行官就是天天跟那些窮兇極惡的鬥麼?雞毛蒜皮的事才是常态。”像淨歡這樣年輕氣盛的先行官,總是想要破個什麼驚天大案,做出點成績。公殳早已見怪不怪,笑笑道,“一地雞毛沒有什麼不好。”
到了城牆跟前,公殳大袖一揮,空氣中凝成三顆水珠。水珠從三人頭頂落下,形成一層水罩。這樣,外人就看不到他們了。
公殳再一揮手,一個水球飛蛾撲火似的砸向牆面,卻融進牆體。霎時間,牆面如同一片安靜的湖面,風一吹還綻起一層水波。
對上杜汝舟那圓溜溜的眼睛,公殳問:“想學?”
杜汝舟點了點頭:“學。”
公殳微微一笑:“看我心情吧!”
說着,公殳一腳跨進了城牆,整個身子像是吞進湖底。
杜汝舟伸出一根手指,眼見城牆如湖面生出漣漪。她一邊感受着冰涼的牆體,一邊靠近牆面嗅了嗅。
淨歡為這沒見過世面的魔神糟心,一言不發地将她踹進了結界。被淨歡一踹,杜汝舟重心不太穩,想伸手扶牆卻抓了一把空,最終直接平甩在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城牆上的守衛軍一個激靈,用餘光掃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又不見人影。
近日城中鬧鬼,幾個守衛軍吓得不敢獨自如廁,眼下更是冒冷汗,一動不敢動。大家相互瞥視,生怕站在同一排的将士隻剩一副骨架子站在這裡。
而牆内,杜汝舟氣呼呼地擡起頭來,就看見淨歡手指一撚,一朵紫苑花開在淨歡的手中。
一瞬間,杜汝舟氣消了。
淨歡發現,這小魔神很好哄,好似也沒怎麼真的生氣過,就是皮實了些。
等他們三人到了“巴城書院”,弦月已經爬到頭頂了。
淨歡持劍護在杜汝舟前面:“大人,這裡有妖氣!”
“嗯,”公殳點點頭,“是個化形都困難的小妖。”
他們走在書院的花園裡。
花園不大,有個水池,水池上有一木橋。月光灑在橋和周圍的草木上,看得出這裡常有人打掃,連草葉上都少有塵土。
公殳站在廊道裡,望着一覽無餘的小花園問淨歡:“還記得老夫子說,他跟院長有來往麼?”
淨歡點了點頭:“院長作為門客傳話。”
公殳若有所思:“老夫子拒絕了保佑。”
“這無理的要求要我,”淨歡剛挂牌,養着一身“浩然正氣”,“我也拒絕。”
“院長回去回話了,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公殳說着,食指上凝出水蝶,翩翩飛向四周,翻飛的翅膀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淨歡:“區區城中小官,敢對當先閣怎麼樣?”
公殳搖頭:“或許是院長沒說實話。”
淨歡微微皺眉:“為什麼?”
公殳搖頭:“猜測而已。”
就在這時,走廊對面有了響動。
杜汝舟一個激靈,雖然心裡沒底,但學起了淨歡剛才的行為——将公殳和淨歡二人擋在身後。
公殳瞥見那隻護在自己身前的手——手腕纖細,露出的皮膚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現在的杜汝舟,除了比普通人能吃些,肉眼看不出她和普通凡人的差别。公殳不知道她每次這樣挺身而出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神格的本性在作祟。
公殳伸手握住了杜汝舟的手腕,将她拉過來。
杜汝舟被手腕上的溫度吓了一激靈,腳下一亂,撞在一片溫熱裡。
“跟過去看看。”身後的人俯身說話,聲音很輕,像是怕杜汝舟聽不清,湊得很近,潮熱呼在耳邊,和夜晚的涼風短兵相接。
杜汝舟沒說什麼,急忙跟上去。
感覺頸邊癢癢的,她伸手撓了撓,好像還能抓住公殳的氣息。
一個孩子,看着不過十二三歲,身材矮小,骨瘦如柴。
他雙手微顫,一手持燭火,一手拿着木棍。他面上的驚恐無處安放,躊躇的步伐讓他的每一步看上去如履薄冰。木棍的一端被折斷,還有許多木刺。不知是因風動,還是他手抖,燭火撥動了他的影子。
這庭院怪的很,今日無風,連地上的樹葉都安安靜靜的。
不知道哪裡來的一陣風,不偏不倚,正正吹滅了孩子手裡的那盞燭火。
那孩子吓了一跳,扔了東西就往回跑。
“嘭”的一聲,屋門關了,傳出了哭聲。
淨歡有所察覺,朝公殳行禮請示:“大人,是那隻妖。我去把他抓了。”
公殳搖頭:“先去看看那孩子。”
一旁,杜汝舟被手腕上的溫度灼得失了神,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讨論些什麼。她在公殳身側,聞見公殳身上若有若無的味道,不自覺地向公殳靠近些。
他們悄聲走到了那孩子的屋子前,聽見一群人拳打腳踢的聲音。
嗚咽和悶哼好似被什麼蓋住了,在一群罵話中,若有若無。
“你他娘的,下賤東西,讓你抓個鬼,你吓得尿褲子,還他媽的髒了我的地!”
“膽小鬼,我看他就走了不到十步。”
“你爹是逃兵,你也要當逃兵!”
“讀書?你爹是逃兵,你這輩子都不能考試,讀書有個屁……”
罵人的孩子忽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嗚嗚,嗯?”
小小的房間吵鬧起來,一陣嗚咽,他們都沒辦法說話了。
·
卯時将至。
書院大廳内,李院長坐在上座,時不時瞥一眼旁邊坐着的三人。
李院長自認為看人很準。他總覺得,為首的那人面上笑吟吟的,看似和善,卻比那眼神淩厲的執劍人,更讓人不寒而栗。
公殳沒太在意李院長的目光,端着茶時不時喝一口,一直和杜汝舟說這話:“這個甜點,招待客人用的。是不是很甜?這個是要就着苦茶喝的……這些?這些是核桃,酸棗。好吃麼?好吃就好,我的這份也給你。”
杜汝舟很喜歡聽公殳說話,一雙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公殳。一會兒之這裡,一會兒指那裡,問許多問題,隻是想聽他說話。
他們已經等了快要半個時辰,但學院裡的那些孩子還沒磨蹭了出來。
淨歡等得不耐煩了,朝李院長揶揄道:“院長,您家待客的禮數真是周道。學生出門是不是都得沐浴焚香了才能出門啊?”
睡到半夜聽說當先閣的來了,李院長本就頗有微詞。當他見到來人并不是驿站老夫子的時候,甚至在心裡埋怨老夫子不給情面,但他看到老夫子寫的信,信中稱呼公殳為“大人”時,李院長的心裡就沒了底。
“阿歡,不得無禮。”公殳深深看了李院長一眼,“我們深夜探訪,有失禮數,還望院長見諒!”
李院長剛顫顫巍巍起身行禮,話到嘴邊還未出口,便聽到廳外一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你們當先閣竟還知道禮數?”
十三個孩子進來,為首的恨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三人,又對李院長行禮:“老師!”
随後,餘下的孩子也對李院長行禮:“老師!”
李院長被這陣仗吓個半死,悻悻朝公殳望去,卻發現那人隻是淡淡笑着,把淨歡那份糕點端到了杜汝舟跟前。
“李文豐,”李院長連忙收回目光,嚴肅道,“平時老師是怎麼教導你的?快給大人道歉。”
李文豐冷哼一聲:“憑什麼道歉?十日前我家便書信當先閣,竟然這麼晚才來。來晚便罷了,你們沒直接抓那鬼,竟敢把我們叫來。”
李院長氣得直打顫:“李文豐!”
倒是李文豐身旁一人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朝李院長和公殳行禮:“老師,大人。學生李思明。有許多學生被吓到了,所以來晚了些,望大人見諒!”
李文豐咬牙切齒道:“他們當先閣本就該庇佑我,還要他們什麼原諒?”
淨歡愠怒:“什麼叫本該庇護,你以為當先閣是什麼地方?”
少有人敢如此跟他頂嘴,李文豐當即暴跳如雷:“我們李家年年供奉無數,讓你們捉個鬼,你們都遲遲不到。怎麼,看我是個孩子,就使喚不動你們了麼?”
淨歡剛要還嘴,卻發現公殳點了點頭,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