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程鐵木在床上翻來覆去,尋思改天去山頭拜拜老祖宗,他老程家出了個怪力娃娃,放在解放前,是要當将軍的大人物。
要是個男娃娃該多好?
想到老幺家還有個女兒養在她外公家,一個兒子也沒有,每次老幺打電話回來,他都勸兩口子在外面再生個兒子,可惜老幺兩口子好吃懶做,說是生多了難得養。
孩子給口飯吃,長着長着就長大了,哪裡難得養?
程鐵木思想傳統,認為有兒子才算有後人。偏偏老三和老幺都隻生了兩個女兒。他一輩子生了十多個孩子,養活了四兒一女,在附近幾個村子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家庭。
确實如此,老程家後面孫子孫女又生重孫,等程鐵木八十大壽時,面前黑壓壓跪了大半間屋子孫兒媳。
“老婆子,你找老大媳婦借幾個雞蛋湊湊,改天帶程野去看王瞎子。”程鐵木把水桶裡的水倒進水缸,重新綁好水桶,準備出門挑第二挑,家裡大大小小五口人、兩頭豬,一天生活用水就得老多,每天早上程鐵木雷打不動挑三挑水。
蘭小花坐在竈頭添柴火,起身在圍腰上擦兩下,舀水洗盆裡的四季豆,聞言道:“程野怎麼了?”
陳鐵木躊躇:“她那身力氣放這世道,教也不知道怎麼教,爹媽也不在身邊,問問王瞎子讨個法子。”
“力氣大還不好,力氣大吃飽飯,誰也欺負不了,我看程野這樣好得很,用不着算。”女娃子力氣大上山遇見狼啊老虎的,不帶怕,像她小時候,牽着兩頭牛遇見老虎,眼睜睜看它将小牛拖走了,動也不敢動,喊更是不敢喊,生怕喊了老虎連她一起帶走。
蘭小花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是在比鳳凰嶺更大的山腳下長大的,小時候去給地主放牛,那會子山上還有老虎豹子。老虎時不時下山捉家畜,兇的連大牲畜都能拖走。那次她放牛放遠了點,遇上這事兒,回去被爹老娘差點打死,險些賣了賠錢。
要是她當初有這力氣該多好?
程鐵木不欲多言:“不給你這個婦道人家講,說了你也不懂。”
蘭小花聞言大怒,砰的放下水瓢:“我看你一天淨想精想怪的,要不是程野,你現在還在坡上嘿呦挑苞谷打谷子。咋個?今年沒累着,老骨頭不舒坦?咱程野這樣的姑娘投身你老程家,你該笑醒才對,還算八字,算你老祖宗!看他們是不是終于省事兒幹正事一回,免得每年一沓沓錢紙白燒了。”
眼見老婆子越說越起勁,越說越難聽,程鐵木倉皇逃出竈房,他不善言辭,再不走等會兒老婆子聲音吼得整個村子都聽得見。
他就算個八字而已,程野是她孫女,雖然不是孫子,他也想她好。
王瞎子是鳳凰嶺上有名的算命先生,原名已無從考據。據說以前是下鄉知青,高考重新開放後,他參加了高考。按理他成績不錯,沒想到名落孫山,忍着壓力複讀了兩次,結果都一樣,心神飽受煎熬後瘋了。後來機緣巧合中成了有名的算命先生。
兩人的這段插曲程野沒聽見,她現在每天早上都要帶着狼青跑步,沿着大馬路跑到鳳凰嶺小學,再跑回來。
這天傍晚,程老幺破天荒往家回了個電話。
青軍站在屋頭喊程野的時候,程野正在洗澡。聽見喊接電話,她連忙穿好衣服,到的時候,她阿爺已經接了一會兒了,神神秘秘的,說話聲音和以前不一樣,很小聲。
程野習慣性在外面等,印在骨子裡的邊界感一時難以改變,她站在外面等電話。
程金木和程鐵木是親兄弟,不過兩人的際遇不同。程金木年輕的時候,厚着臉皮自薦給一位裁縫當學徒。裁縫在那個年代是手藝人,生活水平比土裡刨食的人高,程金木後面兒女都會裁縫手藝,是以在九十年代,就住上了少有的二層小樓房。
村子裡也隻有他家有電話,附近村子都來這裡接電話,别人接電話一次五毛錢,他們是親戚關系,這錢倒是省了。
小樓房幹淨整潔,牆壁上貼着紅色和白色的瓷磚,方方正正,哪裡都幹淨。和自家小破屋比起來,完全像是兩個世界。
“程野,你爸叫你接電話——”
“诶,來了。”程野突然想起她上輩子每次她爸程四流來電話,她都忸怩不敢接,讓喊一聲爸,她嗫喏半天不出聲,明明對方也看不見她,她的臉卻紅得跟猴子屁股。
想親近,但陌生又害怕。
想到這,她頓了頓,大大方方的提起聽筒:“爸。”
“诶——诶~”對面程四流也詫異不已,突如其來的一聲爸,他記憶中都沒有聽過,以前在家住過一段時間,這大閨女跟鋸嘴葫蘆,怎麼逗都不喊爸,說不失落那肯定是假的。
“吃了飯沒?”這個年紀的小孩,程四流也不知道說什麼,想到剛剛老父親說的事,他其實不大相信,農村人力氣大點很正常,但大得超出常人,并且還是一個小孩,會讓人覺得程鐵木是不是累瘋了。
“吃了,吃的絲瓜面條。”程野頓了頓,還是想改善下現狀,不過鋪墊還得做,“爸,你和媽吃了飯沒?”
“工作順利嗎?累不累?”
——程野内心:工作哪有不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