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風刮進去了。”巴斯甩了甩袖子,眼神近乎崩潰地地掃過肮髒的地闆和遠處醉醺醺吵鬧的酒客,唯獨不肯看向面前的小機靈鬼。
“噢。”小家夥兒應了一聲,聲音小了許多,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卻又藏不住那份被酒精勾起的興奮勁兒,“那風可真夠厲害的。”
“那個……地方。”巴斯的聲音更加低沉,帶着一種刻意壓抑的平靜,幾乎是耳語,卻像裹着冰塊的砂礫,“你說她進的那個龍穴,石鼓樓下的破火山,具體在什麼地方?”
小乞丐看着巴斯重新變得銳利,仿佛能穿透岩石的眼神,那裡面再不見一絲水汽,隻剩下一種近乎于凝固的專注。小家夥咽了口唾沫,果酒帶來的飄忽感消散了大半,被一種更實際的感覺取代——這位“好心腸的歌手”,他的興趣遠不止一支歌謠或一個傳說。他本能地嗅到了利益或者麻煩的氣息。
“沿着西岸海灘往上走。”他壓低了聲音,身體前傾,仿佛在傳遞什麼緊要的機密,“很不好找,全是怪石,據說還活埋過人。洞口黑黢黢的,像巨獸咧着大嘴,老遠就聞得到硫磺和……嗯,燒焦的骨頭味兒。”他打了個寒噤,仿佛那可怕的氣味正鑽進鼻子。“就在石鼓樓北邊那座秃頂的、半塌的火山坡下面,背陰的地方,整天都照不到陽光。都說那條龍就喜歡那股死氣沉沉的味道。”
小乞丐的描述繪聲繪色,仿佛親身去過一般。他偷偷瞄了一眼巴斯放在桌上的手,那雙手骨節粗大,覆着厚厚的繭子和幾道淺淡的白痕,像是舊日的傷疤被歲月磨平了。這可不是一雙撫琴弄弦的手。
“你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巴斯有意無意地抖了一下錢袋,裡面的錢币發出愉悅的聲響。
“哎呀,歌手大人,我從會走路起就在龍石島上要飯了。”小家夥兒的眼睛滴溜溜一轉,剛才的那點害怕被新的盤算取代了,酒精壯膽的效果又浮現出來,“您要是想去那裡尋找歌謠的靈感,能帶上我嗎?我知道路,真的!我還知道哪條小道能避開那些值哨巡邏的守衛!給點兒……”他舔了舔嘴唇,目光飛快地掃過巴斯腰間并不鼓囊的錢袋,“給點向導錢就成。一個銅闆?半個也行!”
他的小手,沾着豌豆皮屑和泥灰,試探性地伸到桌面上方,像隻饑餓又貪婪的雛鳥,等待着即将落下的“口糧”。
巴斯盯着那隻伸過來的小手,指縫裡的污垢深嵌進皮膚紋理。然後,他的目光緩緩上移,重新落回小乞丐那張混合着狡黠、渴望和一絲不易察覺惶恐的小臉上。石鼓樓的北面。方向有了,名字有了。一條通往答案,也可能通往陌客懷抱的黑暗路徑,卻飽含希望,劇毒而渺茫的希望。雷蕾成功了,那麼,她現在在哪裡?龍真的會臣服于凡人?尤其是以血肉為祭的貪食者。
“貪食者還在島上嗎?那姑娘還在這島上嗎??”他再也按捺不住,嘶啞着聲音叫道。
“她死了!”一個雷鳴般的大嗓門突然嚷道。
火光搖曳間,一個巨大的黑影向他走來,此人把全身都隐沒在戎裝裡,隻露出一副紫膛膛的面孔,向上翹的鼻子和一雙惡意滿滿的小豬眼睛,可他說的話卻像滾燙的油脂裡突然投入了冰。
“你絮絮叨叨問個不停的婊..子死了。現在,奴才,給我唱個狗熊與美少女。”他轟地一聲坐下,像是置身于一口大鐘裡。
“死了?”巴斯的聲音低沉得都不像人類了,“你再說一遍。”他的左手不再摸索匕首,而是穩穩地、完全地握住了護手,冰冷的金屬觸感穿透皮膚,直抵沸騰的血液。
“哼!死了!”士兵灌了一大口酒,渾濁的酒液順着下巴流淌,滴在油膩的皮甲上。
幾個姑娘喝醉了,跟着哄笑起來,“死了!死了!”
見大家都圍着他們,那酒徒大聲嚷道:“那個紅頭發藍眼睛的小婊..子,她不顧女王的命令,竟敢獨自騎着野龍去挑戰瓦格哈爾,一頭龍怎麼能赢得了瓦格哈爾,她讓咱們的女王白白損失一頭龍。你這鄉巴佬兒知道瓦格哈爾嗎?那可是征服者老婆的龍,是世界上最大的龍!獨眼伊蒙德讓瓦格哈爾一口吞了她半個身子,跟吞頭羊羔沒兩樣!最後統統都成了一堆龍糞!女王是好樣的,懂得永絕後患,假使她沒死,膽敢背叛我們的女王,我就砍下她的腦袋,換上一千個金币!如果說假話,就叫天雷劈了我!快倒酒給我喝!我可是貴族,是女王最忠實的仆人!!”他拍着桌子狂笑,唾沫橫飛,震得杯盤叮當作響,“快唱!狗熊和美少女!讓我們樂呵樂呵!”
此時,嘈雜的人群依舊充滿歡樂,鼓掌喝彩,所有的人都在笑,在叫,在罵,在喝,除了巴斯。
諸神的注視下,他瞳孔深處那最後一絲屬于人的光亮,像融雪一樣消散。他不再是那個會為陌生人付酒錢、會為小乞丐包紮的流浪歌手了。某種東西掙脫了囚籠——可能是他常年與野人的較量中磨砺出的殺戮本能,可能是身為私生子壓抑着的沖天暴戾,也可能是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思念和絕望化成的純粹殺意,總之,他受夠了。
酒館内一片狂飲喧鬧的歡騰的景象,沒有預兆,沒有話語。紫膛臉士兵的笑聲戛然而止,帶着醉意的雙眼還沒看清,一個精壯的黑影就已經撲到他眼前。
不是拳頭,不是匕首。出手的刹那,巴斯腦海中閃過的不是任何招式,而是那雙靛藍的、如同天使般純潔可愛的眼睛,他的寶貝丢了,傷了,死了。這念頭帶來的痛苦變成一把火燒幹了他的理智。他如同最原始的猛獸,合身撞了過去,沉重的木豎琴在轉身時被身體的力量帶着甩出,琴匣的邊角如同鈍器,狠狠砸在那人擡起招架的左手手肘上。“咔嚓!”一聲脆響,那截粗壯的小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折過去。
“女王最忠實的仆人”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巴斯的手就已經閃電般的探出,不是持匕首的左手,而是那隻布滿老繭、無數次張弓和握劍的右手。五根手指張開猶如鐵鈎,猛地攥住了那段粗壯脖頸下最脆弱的喉結部分,頓時肌肉贲張、青筋暴起,他的手并非扼緊氣管,而是以純粹的蠻力向内塌陷、向下碾壓——拇指和其餘四指的指骨形成一個堅硬的鐵鉗,死死扣壓在喉骨軟骨之上。
那人的眼珠暴突,臉龐瞬間漲成駭人的黑紫。驚恐蓋過了劇痛,他想嘶吼,卻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他健碩的身體在巴斯的壓制下,徒勞地掙紮扭動,穿着鐵皮靴子的雙腳踢翻了身後的凳子,将肮髒的地闆磨得吱嘎作響。
酒館裡的喧嚣像被無形的巨手瞬間掐滅。隻有粗重的呼吸、木柴燃燒的噼啪聲、還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的“嗬……嗬”聲和骨頭被蠻力擠壓的、咯咯作響的恐怖呻吟。
巴斯的面容扭曲,眼神空洞而瘋狂,仿佛靈魂早已沉入地獄,隻餘下這具被詛咒的軀殼在執行永恒的懲罰。他的手指深深陷入那位貴族脖頸的皮肉裡,感受着指下脆骨的變形與抵抗。他俯身,幾乎是貼着那張因窒息而扭曲變形的臉,訴說着的每一個字,都裹挾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徹骨的冰寒:
“說——她——活——着——”
回應巴斯的是更加劇烈的,瀕死的抽搐和從喉嚨深處溢出的,帶着血腥味的痰泡。接着,這混蛋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百倍的嚎叫,他的身體在劇烈的刺激下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像一頭垂死掙紮的野獸。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巴斯右臂因極度發力而繃緊如岩石,活人瀕死時喉嚨裡細微的,代表着毀滅的破碎聲被無限放大。
巴斯的話音未落。那“嗬……嗬”的呻吟被一聲極其輕微的、從内部傳來的“咔啦”聲取代。清晰得如同寒冬時節踩斷一根枯枝。
那聲音可怕極了,人們看着狂舞的雙手瞬間僵在空中,暴突的眼球裡所有光芒瞬間熄滅,隻剩下死亡的灰白。那張黑紫的胖臉迅速蒙上一層死亡的青灰色,沉重的身體也停止了一切掙紮,帶着被捏碎的喉骨軟軟地向下癱倒。
巴斯松手。屍體轟然倒地,像一頭砸落在塵埃裡的死豬,脖頸上留下五個深紫泛黑的指印,詭異地凹陷下去。世界的聲音瞬間回歸,如同潮水般湧入耳中——廚子的哀嚎,瘋漢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酒杯砸碎的脆響,桌椅傾覆的碰撞,還有無數倒吸冷氣的“嘶嘶”聲。
冰冷的現實兜頭澆下。巴斯看着自己滴着血的右手,黏膩的、溫熱的觸感。然後,他擡起頭。
酒館内數十雙眼睛,驚恐、厭惡、麻木、幸災樂禍……所有目光都死死釘在他身上。死寂,連火爐裡的火苗都仿佛凝固了。地上的小乞丐早已不見蹤影,店主看着那具屍體,又看看巴斯那雙剛剛結束一條生命的手,手裡的錢币叮當滾落。
巴斯緩緩站直身體,木豎琴斜靠在桌角。他慢慢地、異常仔細地在粗糙的褲子上擦拭手上沾染的血。
弑親者将遭到諸神和世人的永世詛咒。他昏昏沉沉地想。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雷蕾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除他之外的血親,是他沒告訴她。
諸神想讨回公道,應該來找他,他才是始作俑者,他的寶貝一無所知……
好像過了很久,他的表情終于恢複如常,甚至帶着一絲茫然。然後,他抓起木豎琴,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邁步走向酒館門口。擁擠的人群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路,沒有人敢來阻擋,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新添的死亡氣息。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
推開那扇挂着葡萄藤風标的門闆,他踏入清冷的月光下,一陣奇特的風吹來,不是鹹澀的海風,也不是島上常年飄散的硫磺味,而是一股更加陳腐、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息,就像某種巨大的活物緩慢爬行時帶起的腥風。
這味道開始讓他惡心,他的胃囊裡開始翻攪着酸水和早該消化掉的鴨子,然而遠不止于此。那句“她死了!”就像劇毒的鈎子,狠狠拽住他痙攣的内髒向下撕扯,撕得他腰脊彎折如弓,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跪倒在地,嘔吐不止。
吐完之後,他歇斯底裡地哈哈大笑。絕望在他胸腔凝結成一個沉重、冰冷的金屬錠,取代了所有翻騰的汁液。嘔吐引發的痙攣奇迹般平息了,隻剩下一股掏心挖肺後的虛脫。
月光冰冷地潑在龍石島崎岖的山骨上,那嶙峋的陰影深處,石鼓樓的北面,原本是貪食者栖身的龍穴,如今卻成了它的遺址。但一陣風,冰冷、腥膻,夾雜着鐵鏽般的幹血味和腐敗的土腥味的風,再次掠過,它更強勁了。源頭并非是北方那死寂的陰影,而是偏向東北方。這風不像是氣息,更像是召喚,是毀滅的邀請。
去吧,去那裡!讓龍焰把他化為齑粉,讓他體會雷蕾的痛苦,讓詛咒在炙熱的高溫中永遠灰飛煙滅。他扶着冰冷的岩石,掙紮着站起,但随即而來的一計重擊放倒了他。
“就是他!竟敢襲擊騎士!!”有人在他身後叫道,另一個聲音則說:“女王陛下還在為路斯裡斯王子哀悼,把他送到傑卡裡斯王子面前,聽候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