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覺到她胸腔起伏的弧度,像是無聲地、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接着,那摟在我腰間的手臂才緩緩收攏。
端午節前最後的下課鈴格外清亮。我正盤算着晚上回家吃完飯應該和高筝做什麼,衣袖突然被緊緊攥住。
高筝的表情像赴考場的戰士,手心甚至沁出一點潮意:“不能空手去。”她語氣斬釘截鐵,幾乎是半拖着我沖向校門,“那可是你爸媽——第一次見面啊。”
人行道樹影匆匆掠過腳下,初夏的風吹散她的尾音。我又好氣又心疼,掰着她繃緊的手指哄:“早說過啦,我爸媽隻要你人來就是最好的禮物!”可高筝的步子反而更快了,馬尾辮在肩後甩出固執的弧線,耳垂被夕陽染得通紅。
商場冷氣迎面撲來時,她終于在旋轉門玻璃前停住,深吸一口氣。我看着她如臨大敵的側臉,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客套——那雙緊盯着導購牌的眼睛,是在認真丈量着心意與禮數的分寸,試圖把無處安放的緊張都兌成看得見的鄭重。
她先是停在茶葉櫃台前,指尖猶豫地掃過青瓷罐上的竹葉紋樣,嘴裡輕不可聞地念着“叔叔是不是……”又搖頭走開。看到保健品專櫃時眼睛亮了一下,複又遲疑地盯着禮盒角落不顯眼的小字成分表,絲毫不在意每個标牌的價格。
當我把她第三次從冬蟲夏草專櫃前拉開時,她終于洩了氣,肩膀垮下來:“默默,你說…叔叔阿姨喜歡什麼?”聲音細弱遊絲,像站在懸崖邊問路。
午後浮動的燈光映在她額角細密的汗珠上,那點罕見的無措,遠比任何名貴禮物更燙人。
我忍不住掏出手機,悄悄拍下她絞着手指的背影。照片發進家庭群的瞬間,媽媽的回複立刻跳出來:“傻孩子!”後面跟着個大笑的表情包,“你人來了她就高興壞啦!跟高筝說,再買東西我可不給開門了!”
亮着的屏幕被我悄悄遞到高筝眼前。媽媽緊跟着又追來一句語音,聲音洪亮帶笑:“小筝!阿姨炖好了冰糖肘子等你回家!”
高筝的視線在屏幕上凝固了幾秒,喉結極輕微地滾動了一下。緊繃的肩膀忽然松懈,眼角卻跟着泛起一層薄紅。她終于轉過身,指尖小心翼翼地鈎住我的小指,很輕很輕地應了一聲:
“嗯。回家。” 傍晚的風卷着商場門口的風鈴聲湧進來,吹散了那張被捏出褶皺的禮品清單。
她終于不再尋找什麼實物來承載心意,而是任我牽着穿行人潮,腳步由滞重漸漸變得輕快,像解開了最隐秘的心結。
門剛推開,暖黃的燈光裹着飯菜香湧出來。還沒等換鞋,媽媽已經急切地握住高筝微涼的手腕,連珠炮似的話語帶着毫不掩飾的心疼:“小筝可算來了!快進來,就當自己家啊!”
她将高筝往屋裡帶,目光細細描摹着眼前這女孩清瘦的肩膀,聲音有些發顫:“聽小默說你爸媽都在國外…這麼小的年紀,一個人過日子的滋味,阿姨想着就心疼。” 話尾幾乎是下意識地飄出來,像一聲無力的歎息,“你看默默這丫頭,十幾歲的人了,還整天追着我問‘媽這個能吃嗎’‘那個怎麼做’……你可别笑話她。”
高筝整個人被包裹在這樣絮絮的、滾燙的關切裡,手還被攥在方媽媽溫熱的掌心,竟有些怔忡。這久違的、帶着柴米油鹽味的唠叨鑽進耳朵,燙得心口又酸又軟,眼眶莫名熱了一下。很久,沒有人這樣絮絮叨叨、事無巨細地念着她了。
“咳,老婆,” 爸爸實在看不下去,連忙把還炖着冰糖肘子的廚房大門虛掩上,哭笑不得地出來救場,“先進屋坐下說嘛,人小筝連鞋還沒換呢。” 他眼尖地看到高筝微紅的眼角和微微抽動的手指,語氣更溫和了些。
“哎喲!你看我這腦子!” 媽媽這才猛地回過神,連忙松開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下額頭,對着高筝笑得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阿姨高興糊塗了!站門口叨叨一堆,快,快進來洗洗手,咱吃飯!”
被全然忽視的方默,終于忍無可忍地把書包“咚”地扔在玄關櫃上,叉腰仰頭,拖長了調子喊道:“爸——媽——我在這兒呢!” 她故意鼓起腮幫子,語氣酸溜溜地能擰出醋汁,“我,方默,你們的親生女兒!看這兒,看這兒呀!”
方爸爸早就習慣了女兒的咋呼,隻笑眯眯地推推眼鏡,轉向局促站在一邊的高筝,自然地伸手接過了她手裡提着的、略顯拘謹的小禮品袋(盡管之前電話裡說了無數次不用帶)。
他寬厚的手掌沒刻意碰她,隻穩穩地托住袋子,另一隻手在空中溫和地揮了揮:“歡迎回家,小筝。别聽她媽媽啰嗦,更别聽默默咋呼,洗洗手,吃飯。肘子再炖就爛了。” 他的聲音不高,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撫慰,悄然化解了高筝那點初來乍到的緊張。
那袋被她捏出一點褶皺的伴手禮終于被安妥地放置在一旁,像放下了所有不必要的負擔。
而媽媽,此刻已經重新撲到廚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手裡還揮舞着鍋鏟,臉上笑容燦爛得能點亮整個玄關:“快點兒呀!小筝快來嘗嘗阿姨的肘子入味了沒?默默你這丫頭還不快換鞋帶小筝洗手去!” 空氣裡彌漫的,盡是食物蒸騰的香氣和一種名為“家”的、令人眷戀的暖意。
那竈上咕嘟冒泡的紅燒醬汁散發着濃厚的焦糖與豆豉的醇香,絲絲縷縷纏繞着高筝的感官——這是她遠離父母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聞到“家”的溫暖。
她終于明白了方媽媽電話裡那句“冰糖肘子”不是客套,那濃油赤醬包裹着的酥軟皮肉,是盛放在粗瓷碗裡的、滾燙的心意。
嘩嘩的水流聲填滿小小的洗手間。方默擰開水龍頭,溫熱的水湧出來,她抓着高筝的手指一根根放在水下沖洗,動作間帶着點獻寶般的雀躍。
“怎麼樣?”她偏過頭,肩膀蹭着高筝的手臂,睫毛撲閃着,聲音裡是藏不住的小得意,“我早說了吧?爸媽超——喜歡你的!”
水流沖刷着兩人交疊的手指,皮膚挨着皮膚,水珠濺起微涼的濕意。高筝看着鏡子裡方默亮晶晶的眼睛,再看回自己眼角眉梢還未來得及褪去的溫熱。
方爸爸替她接過提袋時小心的手掌懸空,方媽媽攥着她手腕時毫不掩飾的心疼,還有那句滾燙的“回家”……這些猝不及防湧來的暖意,此刻正混着水流的溫度一起,緩慢地浸潤她心裡某個長久以來幹涸的角落。
“嗯,”她低聲應着,反手在方默塗滿泡沫的手背上握了一下,指尖帶着一點潮濕的輕顫。側過頭時,她的嘴唇很輕、很輕地碰了碰方默近在咫尺的側臉。
像一片溫熱的羽毛拂過沾着水汽的肌膚,又迅速縮了回去,隻留下一點酥麻的癢意。“默默寶貝……謝謝你” 高筝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着未曾消盡的水汽,近乎呢喃地貼在她耳廓滑過,每個字都浸着柔軟的暖流。
她低下頭,額頭輕輕抵着方默微涼的發頂,沒有再說多餘的話。方默的手指在她手心悄悄蜷了一下,又立刻展開,反過來更加用力地覆上她的手背,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兩人的手一起按進水流深處。
水流穿過交錯的指縫,溫熱的癢意直達心底。高筝無聲地翕動着嘴唇,吐息拂過方默耳後敏感的皮膚——那是一個無聲的、沉甸甸的“謝謝”,謝的是她給了自己踏足這方燈火的機會,謝的是她身後那個帶着油煙味的、無比溫暖的港灣。
就在這時,廚房的方向隐隐飄來紅燒肘子濃郁的、甜鹹交織的醇厚香氣,像是一聲最誘人的召喚。
方媽媽帶笑的催促隔着廚房門縫漏進來,聲音沾着鍋鏟磕碰的煙火氣:“默默!領着小筝出來吃飯啦!再磨蹭肘子皮都要化在鍋裡了——”
我連忙揚聲應了句“來了!”,水龍頭也顧不上關緊,匆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正要拉門,掌心裡高筝的手突然僵了一下。她指尖的涼意透過薄薄水汽傳過來。
“默默……”她喉頭不自然地滾動,聲音忽然變得又細又緊,眼神裡閃過一絲遲來的慌亂,像被突然推上舞台卻忘了台詞的演員,“我……我剛剛……”鏡子裡映出她微微泛白的唇色,“好像沒叫叔叔阿姨?”每個字都像含了砂礫,吐得異常艱難。
她無意識地攥緊了我的衣角,濕漉漉的指尖在布料上留下深色的印記:“……連句問候都沒說。就這樣跟着你進來、坐下……叔叔阿姨會不會覺得我……”後半句卡在喉嚨裡,羞愧像藤蔓一樣攀上她脖頸,洇出一片微紅。
水龍頭滴答的水聲在瞬間寂靜的衛生間裡顯得格外刺耳,一下、兩下,像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從進門到現在,心思都纏在禮物和緊張上,竟連最基礎的禮數都忘了!
看着高筝突然煞白下去的臉色和那幾乎要垂到胸口的發頂,我心口軟得一塌糊塗。誰能想到那個在班裡冷靜淡定的學神,會為一個稱呼慌亂得手指發抖?
我反手抓住她濕涼的手,十指強硬地鑽進她指縫扣緊,身體微微前傾,踮起一點腳尖湊到她眼皮底下。指尖帶着未幹的水汽,輕輕蹭過她繃緊的耳垂。
“傻寶寶,”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幾乎化作一聲歎息,“叫沒叫有什麼要緊?”我故意揉了揉她還帶着水汽的臉頰,“你看我媽那熱乎勁兒——你就算是個悶葫蘆,她也樂意給你塞滿一嘴肘子!”
目光緊緊鎖着她眼底那點羞慚的無措,笑得笃定又溫柔,“我爸媽眼裡呀,隻怕早就印着倆字了:‘真·真·真喜歡’!别瞎琢磨了,快跟我出去吃飯!” 頓了頓,又朝門口努努嘴,壓低聲音帶着點促狹,“再磨蹭,媽媽可要親自來‘撈’咱倆了哦。”
廚房飄來的濃油赤醬的香味,和媽媽哼着的小調纏在一起,暖融融地漫過了那點殘餘的緊張。她小幅度地點點頭,像個終于被安撫好的孩子,終于任我牽着邁出衛生間的門檻。
腳步還有些遲疑,但臉頰的血色已悄然回流。隻是臨出門前,她還是忍不住,飛快地、輕輕對着客廳的方向小聲咕哝了一句模糊的“不好意思……”,聲音被門軸轉動的吱呀蓋過,但那份試圖補救的心意,卻像水珠滾過荷葉,悄然滑進了這個煙火溫暖的客廳裡。
媽媽的背影正端着一碗閃着醬色光澤的肘子往飯桌走,那噴香的熱氣氤氲開滿室生香,比任何話語都更令人心定。
“快,小筝,”方媽媽眼角眉梢都漾着笑,“嘗嘗你方叔叔的手藝!”聲音熱切得像剛從爐竈上端下來的砂鍋。
高筝慌忙站起身,話幾乎要咬到舌尖:“謝謝阿姨!我自己……”後半句被喉嚨裡驟然湧上的熱意堵住,鼻尖有些發酸。
碗裡的那塊肘子皮肉晶瑩,透着琥珀般的暖光,邊緣融化的膠質如同凝住的糖霜,誘人的醬汁正從瓷碗的曲線緩緩滑落,無聲無息地滲入米飯。
“哎呀,坐下坐下!”方媽媽佯裝生氣地按下她的肩膀,指尖帶着竈台邊的微溫,“在家别這麼見外!”目光溫柔得能融化冰雪,“你跟默默在一起,”她頓了頓,語氣陡然鄭重起來,“那就是我跟你方叔叔的另一個閨女了。”這話像一枚石子投入心湖,在高筝心上漾開一圈又一圈無聲的漣漪。
話音剛落,另一邊默不作聲的方爸爸,輕輕放下了盛湯的瓷勺。勺柄磕在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叮。
他擡起頭,目光沉穩地穿過蒸騰的熱氣,落在高筝身上:“嗯。”這輕輕的一個單音,帶着方爸爸特有的醇厚和沉靜,如同磐石落地。他才繼續溫聲道,字字清晰:“既然是一家人,跟默默一樣。想吃什麼,自己去夠;想要做什麼,就放手去做。”
末了,嘴角竟難得地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調侃弧度,“要是默默敢欺負你——”他視線轉向正埋頭扒飯的女兒。
方默猛地擡起頭,一粒米飯還滑稽地粘在嘴角。她瞪圓了眼睛,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抗議:“爸!媽!”聲音委屈地拖長,活像個被搶了糖的孩子,“我才是你們親生的啊!”
“咳,”方爸爸清了清嗓子,目光重新落回有些局促的高筝身上,那份沉穩的守護感再次彌散開來,但眼神裡分明藏着暖意,“——告訴我和你阿姨。我們給你撐腰。”
他語氣裡的那份理所當然,仿佛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這陌生的歸屬感燙得她心尖發顫。
碗裡的飯不知不覺見了底。這頓飯吃得比預想中順暢太多,沒有預想中的客套推拉、尴尬冷場。方默一直在桌下偷偷勾着她的手指,像一條無形的絲線,溫緩地牽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