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高筝?那家夥像随身開着文理雙修buff。對她來說,背誦《過秦論》和推導數列極限沒差,不過是換個腦子頻道的事兒。文科這點“毛毛雨”,根本撼動不了她這棵學霸界的常青樹,适應得穩如泰山。
課間鈴剛歇,我懶洋洋歪在高筝肩上,下巴蹭得她校服布料沙沙響:“寶貝~過年還要飛國外嗎?”
她指尖一頓,筆尖在練習冊上洇開個小墨點,這才驚覺日曆紙快撕到年尾了。“嗯…爸媽說有事要談。”聲音像含了顆青梅果子,有點澀澀的黏連。
我立刻揪緊了她衣角又松開——想把她裙擺系在自己手腕上的沖動,終究被理智掰開手指,那可是365天沒見到爸爸媽媽的筝寶啊。安檢口的冷光白得刺眼。
方默攥着高筝袖口的手指節發白,淚珠懸在下巴尖要掉不掉。高筝心口像被那淚水燙穿個洞,指尖擡了幾次終是顫抖着拂過她濕漉漉的臉頰——其實隻要一個“留下”,她拼着和父母翻臉也會撕了機票。旁邊方媽媽眼圈泛紅别開臉,喉嚨裡像堵着團溫熱的棉絮。
“默默…”方爸爸沉穩的手掌按上女兒抽動的肩頭,聲音像浸過溫鹽水,“放小筝走吧,舷梯不等人的。”每個字都沉緩地敲在緊繃的弦上,砸出一聲喑啞的回響。
方默指尖痙攣似的松開那片衣料,目光卻像焊死的鈎子,死死咬着高筝轉身時搖晃的發梢。行李箱輪子滾過光滑地面的摩擦聲碾過耳膜,一步,兩步——高筝倏然停步轉身!
人群仿佛成了虛焦的背景。她一步跨回方默面前,微涼掌心猛地捧起那張淚痕交錯的眷戀的臉。在方媽媽倒抽氣、方爸爸鏡片反光的瞬間,她俯身精準銜住那顫抖的唇瓣——這吻像道短促的閃電,燙且決絕。分開時甚至帶出暧昧的銀絲,在冷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
“等我。”喘息灼熱地噴在方默鼻尖,兩個字淬着火烙進她耳蝸。而後高筝幾乎是撞開般疾步後退,拖着箱子沖進安檢門。通道像巨獸的咽喉,她的脊背僵成一條繃緊的弦,始終沒敢回望那束釘在身後的、滾燙的目光。
行李箱轱辘碾過傳送帶的響聲異常震耳。方媽媽突然踮腳朝着即将消失的身影揮動手臂,那強撐笑意的嗓音像糖殼裹着未融的哽咽碎在空氣裡:“小筝啊——一路平安,下飛機以後記得給我們發消息!” 安檢門的蜂鳴聲吞噬了尾音,也吞噬了那個沒入閘機深處的決絕背影。
方默忽然擡手按在自己唇上——那裡還殘留着火燎般的刺痛感和一絲青檸牙膏的氣息,像一枚被偷藏起來的隐形郵戳。機場廣播在頭頂空洞地盤旋,方媽媽溫熱的掌心及時貼在了她冰涼顫抖的後背上,像一塊熨帖的暖炭。方爸爸推了推鏡架,沉默地拉過老婆和女兒離開機場。
飛機轟鳴着沖破雲層,舷窗外翻湧的雲海模糊成一片慘白的光暈。高筝終于任由一滴滾燙的淚珠掙脫束縛,“啪嗒”砸在緊攥的機票褶皺上。她慌忙擡手擦拭,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原來淚水早已無聲地在臉頰蜿蜒,像冰冷的小蛇。她将額頭抵住冰冷的舷窗,那觸感仿佛能凍結所有沖動的念頭。
視野裡城市的輪廓早已被厚重的雲層吞噬,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藍。她閉上眼,方默臉上斑駁的淚痕、機場刺目的冷光、還有那個不顧一切、帶着鹹澀淚水的吻,像破碎的拼圖在她腦海中反複撞擊。
“是為了以後再也不分開……”她在轟鳴的機艙噪音裡無聲地念着這個支撐她的句子,像在吞咽一顆堅硬的果實。父親電話裡的承諾——那句“明年就把公司重心挪回國内”,此刻在心底反複滾過,試圖将離别撕裂的傷口暫時縫合。
她甚至能想象出全家在寬敞的新家露台上俯瞰城市燈火,方默就坐在她身邊啃着冰西瓜的樣子,那份承諾如同雲層之上虛幻的光點,誘人卻遙遠。那是此刻唯一能麻醉自己、安慰方默的止痛劑。
機艙内突然燈光調暗,屏幕亮起飛行地圖,那個象征目的地的紅點在地球的另一端閃爍,冷硬而清晰。高筝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指尖懸在開機鍵上,遲疑着。她想立刻給方默發點什麼,哪怕隻是一個句号。就在拇指即将按下的刹那,鄰座嬰兒一聲猝不及防的尖銳啼哭猛地刺破她的思緒!
那刺耳的哭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紮穿了所有強撐的鎮定和溫情的幻覺。
屏幕的光映在她毫無生氣的眼瞳深處,像一個空洞的深淵,那裡,父親那句誘人承諾正在一點點剝落虛飾的外殼,隻剩下一個被飛機航向冰冷标示的、赤裸裸的現實。
掌心下座椅的蒙皮沁出一層黏膩的薄汗,安全帶勒在胸口的束縛感從未如此鮮明地提醒她——這架飛往異國的航班,正将她連根拔起,抛向一個目的模糊的彼岸。
飛機在氣流裡輕微颠簸了一下,高筝身體随之晃動,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搡着,跌進更深層、更令人窒息的迷茫漩渦裡。
整個機艙都暗下來,唯有地圖上那個冰冷的紅色光點,像一隻無情注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無聲地嘲笑着所有關于“永不分離”的、被她自己親手喂食的幻想。
高筝不在的日子裡,方默很少出門,她幾乎成了客廳沙發角落的一尊雕像,手機像一塊烙鐵,時刻貼在手心,屏幕每過十分鐘就被指尖無意識地劃亮。那一點冷光照着她日漸青灰的眼下,像兩片小小的陰影。
高筝的來電總是在傍晚時分穿透海霧般模糊的越洋信号抵達。手機嗡嗡震動的那一刻,方默幾乎是彈起來接通,喉間那句“阿筝”帶着酸澀的悸動滾落。
聲音貼着聽筒傳出,有些失真的電流裡混雜着她濃得化不開的思念,像細密纏繞的藤蔓,順着無形的電波蜿蜒爬向大洋彼岸——“今天窗台那盆海棠好像又掉了片葉子”、“樓下小吃店關了門”、“數學卷子的最後一道大題解法我寫在便利貼上貼床頭了……其實我想說的是阿筝,我又把枕頭擺成你喜歡的那一邊了。”
那些話語碎碎地落下來,帶着細微的水汽。電話那邊有時是短暫的沉默,有時是背景裡刀叉輕碰的微響,襯得方默單方面的傾訴更像一顆投入深井的石子,在空曠的回響中顯得格外綿長。
隻有高筝回應時,方默的眼波才會亮起一點被點燃的星子,像即将幹涸的湖泊得到了雨水的回應,那些被夜色浸染的沙粒間終于閃爍起期待的微光。
而當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跳出來時,房間裡剛被聲音填滿的空氣又會驟然抽緊、坍縮,落回一片冰涼的死寂裡。
方默總會維持着那個僵硬的姿勢,久久地坐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手機邊緣那塊被打磨圓潤的塑料角,仿佛那上面還殘留着一絲跨越千山萬水的遙遠餘溫。
直到落日熔金的光線徹底沉進窗台下,室内被暮色染成一片模糊的青灰色,她才像被抽走所有氣力的稻草人,慢慢滑回沙發深處,蜷縮在殘留着一個擁抱形狀的空曠
M國,推開那扇沉重的橡木門,家裡熟悉的熏香氣息裡卻摻了冰碴。行李箱還沒立穩,父親将一疊光面照片甩在光可鑒人的胡桃木桌上。紙張劃過大理石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高筝下意識拿起最上面一張——是方默踮腳偷親她側臉的抓拍。照片裡她耳尖通紅,眼底盛滿碎鑽般的笑意,方默的睫毛像蝴蝶翅膀掃過鏡頭。拍攝角度刁鑽得可怕,仿佛有雙眼睛一直貼在她們呼吸之間。
「從高一到現在。」父親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秤砣砸下來,每個字都凍得人發顫,「她叫方默。父母是國有機械廠工程師。」那份背調報告像刀刃,精準剖開她珍藏的琉璃盞,「你們不合适。」
高筝指尖掐進銅版紙邊緣,硬挺的相角硌得掌心生疼。三百多張——食堂排隊時方默往她飯卡裡塞糖果;操場上她背着扭傷腳的方默往回走;甚至端午節她系着方媽媽的小草莓圍裙熬糖漿時鼻尖沾着糖漬的傻樣……
「分手。」母親的聲音從天鵝絨沙發深處飄來,柔軟卻帶着不容掙紮的力道,「你是繼承人,另一半必須是能撐住暴風雨的礁石——」她指尖劃過照片裡方默陽光下彎成月牙的眼睛,「不是溫室裡需要你時刻捧在手心照料的……小花。」
「她不是花!」高筝突然擡頭,後背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桌上還散落着方默蹲在小區喂流浪貓的照片,髒兮兮的鞋邊粘着泥點,眼神卻亮得像盛了整個春天的露水,「她比你們想的堅韌——」
「堅韌?」父親冷笑着抽出一張醫院挂号單複印件,「上學期你陪她挂三次急診的記錄要不要看看?發燒、胃炎、體育課低血糖暈倒——」紙頁啪地摔在方默喂貓的照片上,「高筝,我們要的是能和你并肩對抗海嘯的人,不是需要你時時輸血的傷員!」
空氣凝成粘稠的樹脂。高筝死死盯住照片裡方默因輸液而泛青的手背,喉間湧上鐵鏽味。餐桌頂的水晶吊燈把影子壓在她顫抖的肩膀上,像一座正在傾倒的玻璃塔。
餐桌上擺着銀質刀叉的投影仿佛要刺穿那些定格的笑臉
深夜的手機屏幕幽幽亮着。高筝蜷在客房地毯上,指尖懸在方默的聊天窗口。對話框裡最新一條還停留在方默七小時前發來的:
「阿筝寶寶!保安王叔今天問我你怎麼沒來喂那隻三花貓~我替你多給了兩條小魚幹哦!」後面跟着三個蹦跳的兔子表情。
她深吸一口氣,最終隻發出五個字:
「默默,我有點想家。」
指尖發顫,發送鍵按下去的瞬間,門縫外突然掃過一道手電筒光束,像冰冷的探照燈掠過她縮起的腳踝。
門外監視者的腳步聲踏在昂貴地毯上卻如同碾過靈魂
她猛地熄掉屏幕,黑暗裡,隻有相冊裡那張在遊樂場大笑的抓拍照還灼燙着掌心——方默指着過山車軌道喊“下次要坐第一排”時揚起的下巴,此刻正被她自己的淚水暈染成一片潮濕的星雲
客廳裡,高筝攥緊桌沿,指甲幾乎要嵌進昂貴的紅木紋路裡。父母的聲音像冰錐鑿在耳膜上:
“理科班複讀申請已經遞上去了。”父親将鋼筆帽“咔哒”扣在鋼筆頂端,那一聲輕響卻如同驚雷炸開在高筝心上。他的鏡片反射着冷硬的光,“明年九月,你要出現在理科重點班的名單上。”
一疊H大金融系的宣傳冊被推到高筝眼前,燙金的校徽在燈光下閃着冷峻的光澤。“這才是你該走的陽關道。”母親的指尖點在其中一張校園湖景圖上,語氣像在談論天氣,“分手,考H大。至于那個小姑娘……”她端起骨瓷杯抿了口茶,袅袅熱氣模糊了眼底的銳利,“普通家庭的資源經不起風浪。難道以後讓她拖着你去菜市場砍價?”
高筝的血液瞬間冰涼。喉嚨被酸澀的硬塊堵死,半個字都吐不出。桌面下方,手機屏幕突然微弱地震動起來——是方默發來的照片。三花貓正扒拉着裝小魚的塑料袋,她特意用筆在貓耳朵旁畫了個箭頭:「阿筝的小魚幹外交官!」
冷光從父母鏡片滑過她攥得發白的指節,最終釘在屏幕上那隻憨态可掬的簡筆畫小貓身上。巨大的割裂感瞬間撕扯着她的神經。
原來她捧着課本陪方默熬夜刷題的深夜,她穿過半個城市排隊給方默買限定點心的周末,甚至文科班窗台上那盆兩人共同養出花苞的綠蘿——全都被折疊進一份名為“資源匮乏”的檔案裡,标上輕飄飄的“不合格”印章。
她忽然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抓過那疊印着湖光塔影的H大畫冊猛地起身!紙張嘩啦啦散落一地,有幾張恰好蓋住了桌角監控器的紅光。在父母驟變的臉色裡,她隻盯着地毯上某片宣傳冊印着的天鵝——那隻優雅天鵝正倒映在方默拍給她的、公園小池塘的髒水裡。喉結艱澀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粗砺的砂紙:
“我的未來不在H大的湖裡,”她踩過滿地狼藉的宣傳冊,最後幾個字是咬着牙,從齒縫裡擠出燃燒的火星,她無視父母鐵青的面容,徑直走向房間,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現實碎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