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巨大的信息裂谷橫亘在黑暗裡。一邊是高筝眼中父親那柄足以傾覆方默世界、滴着寒氣的權力之刃;另一邊,方默毫不知情地睡在那個連空氣粒子都受到監控級别保護的絕對安全區裡,懷裡還抱着昨天高筝視頻裡叮囑她要穿的厚外套。
高筝胸口那被絕望浸透的冰窟窿,正對着一個她全然無法想象的堅實堡壘。然而這堡壘的真相,卻像一個無法抵達的坐标,隔着重重的夜色與冰冷現實的深淵,漂浮在完全無法觸及的對岸——對此刻孤身站在父親審判目光下、身體微微發着抖的高筝而言,它遙遠得像另一個宇宙的回聲。
高筝站在那裡,隻覺一股帶着鐵鏽味的血氣直沖喉頭,又被她狠狠咽了回去。口腔内側早已被咬破,細微的痛感和血腥味持續不斷地刺激着神經。指甲早已深陷掌心,留下幾個滲血的月牙印。
十七歲少女單薄的身軀在那如山般迫人的威壓和赤裸裸的威脅面前,劇烈地顫抖着,如同一張繃到極限的弓弦。她擡起眼,目光像燒紅的鋼針,死死釘在父親那張冰冷、掌控一切的臉上。
是恨自己羽翼未豐!
是恨這深不見底的鴻溝!
更是恨這能将所愛之人碾碎的絕對力量就這樣輕易懸在頭頂!
父親那雙浸淫商場三十年、洞悉人心的眼睛平靜地回視着她,沒有催促,沒有得意,隻有冰冷的耐心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在等。像獵手等着獵物自己踏入陷阱。
她極其緩慢地垂下眼睫,再擡起時,裡面所有激越的星火都已熄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緊握成拳的手一點點、極其僵硬地松開,掌心的刺痛已經麻木。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
“好。”
一個字,重若千鈞,砸在地上也砸碎了她心中最後一絲抵抗的火苗。
“我答應你。”
“但有個條件——”她目光直直看進父親眼底,那目光裡已沒有了憤怒的火焰,隻剩下冰冷的、不容觸碰的底線,“這半年内,”每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帶着一種豁出去、不顧一切的沉靜,“方默,和她父母,必須絕對的安靜、絕對的不受打擾。不能動她,不能監視她,一絲一毫都不行。”
她的眼神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這已經是她此刻唯一能争取、唯一能為默默築起的薄如蟬翼的防護牆了。她在賭,賭這最後一絲的“幹淨”,是父親這份冷酷交換裡,唯一可能被她撕開的小小裂縫。
父親的手指停止了敲擊桌面。他盯着女兒那異常平靜、卻如同堅冰覆蓋火山般的眼神,幾秒後,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極其細微,不知是嘲諷還是衡量後的準許。
最終,他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帶着掌控者的随意:
“可以。半年清淨。半年後,我要見到你回到理科班,一年後見到H大金融系的錄取通知,和……你回歸‘正軌’。”
“成交。” 高筝吐出這兩個字,心髒仿佛被無形的巨爪猛地攥緊再松開。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但她的脊背,在強壓之下反而繃得更直,像一根脆弱的鋼弦,支撐着最後一點倔強的尊嚴。
半年為期。
這偷來的半年,是她用全部自由換給默默的最後一道護身符。
而半年後的那所謂“選擇”……不過是一道早已注定血祭方向的枷鎖——她将親手折斷自己長出的第一對翅膀。冰冷的現實如同鋼鐵契約般烙印在心髒上,痛感尖銳而清晰。
她轉過身,腳步不再沉重,卻異常僵硬,每一步都像踏在無形的碎玻璃上,發出無聲的裂響。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身後那片籠罩着壓迫與冰冷交易的燈光,徑直走向樓梯深處那片沉沉的黑暗。那裡,唯有胸腔裡劇烈的心跳聲在死寂中瘋狂撞擊,每一下都清晰地提醒着她:
倒計時開始了。
偷來的安穩,是用她自己的脊梁和心跳換的。
約定的歸期終于撞進日曆。爸媽難得調休,和我一起早早到了機場接風口。電子屏上高筝航班的狀态剛跳成“已落地”,心就像被羽毛撓了一下又一下。
出口開始有人流湧出,我踮着腳在攢動的人頭裡搜尋。十五分鐘,二十分鐘……時間的砂礫仿佛在鞋底粘連。
倏地,遠處熟悉的身影撞進視野——她推着行李箱,步子有些微的凝滞,像長途跋涉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
身體比念頭更快!我像隻脫籠的小雀,沖破人群直撲過去,重重撞進她張開的懷抱!溫熱的、真實的觸感瞬間包裹住我,隔閡了半年的距離融化在這個緊緊的擁抱裡。
“寶寶!” 聲音悶在她帶着熟悉清香的頸窩,有點哽咽,“我快想死你了……每天都想,吃飯想,睡覺也想!”手臂箍得更緊,仿佛要把這半年的思念勒進她骨頭縫裡。
高筝的回應同樣用力,她的下巴抵着我發頂,聲音也揉進了水汽:“我也是……默默,我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像是終于找到了擱淺的歸途。
背景裡,爸爸媽媽溫融的笑意在目光裡流淌。媽媽輕輕碰了碰爸爸的手肘,兩人眼神交彙,欣慰與溫柔的漣漪在無聲中漾開——
機場洶湧的人潮中,高筝的手臂圈着我,那緊貼的溫度和思念還沒緩過來,一絲微妙的異樣感忽然掠過心頭——懷裡的人,似乎和記憶的輪廓有些不同了。擁抱比預想中更服帖,呼吸拂過的不再是熟悉的柔軟發頂,而是離耳朵更近的氣息。
她下意識地、帶着點探索般的驚訝,低下頭仔細打量我,目光在我臉上和頭頂之間來回逡巡了兩圈,嘴角緩緩揚起一絲恍然的驚喜:
“寶寶?” 她溫熱的手指帶着點不可思議的力道,輕輕揉了揉我的發頂,“你…偷偷踩着月光長高啦?” 聲音裡的訝異被笑意浸得軟乎乎的,“都快和我一樣高了!” 手指甚至調皮地在自己頭頂和我頭頂之間虛虛比劃着,确認着那抹幾乎消失不見的細微差距。
我立刻得意地一揚下巴,主動又往她眼前湊了湊,恨不得把腦袋拱到她鼻尖下讓她量得更清楚點:“是吧!我就說我長高了!” 眼睛裡閃爍着狡黠的光,像個終于扳回一城的小霸王,“這回看清楚了?” 尾音翹得老高,帶着毫不掩飾的小得意,“以後你再也不能用‘小矮子’欺負我啦!再喊就是誣陷!”
高筝眼裡的驚訝瞬間被滿滿的寵溺溢滿,如同初春的溪流融化冰面。看着眼前人那副神氣活現、像隻鬥勝小公雞一樣挺着胸脯、恨不得把“我長高啦”幾個字刻在額頭上的樣子,心尖像被陽光曬暖的棉花糖裹住,又軟又甜。
她沒說話,嘴角的笑意卻更深,伸手将那顆得意晃悠的小腦袋按回自己肩上,指腹沿着發旋溫柔地畫了個圈:
“嗯,看清楚啦……” 笑意沉沉地落在耳廓,帶着絕對的肯定我牽着高筝的手走到爸媽跟前。沒等我開口,媽媽已經笑盈盈地迎上一步,眼底滿是暖融融的笑意和風塵仆仆的疼惜:“小筝啊,可算回來啦!” 聲音裡浸着熱茶般的暖意,每個字都像是在熨帖一顆長途跋涉的心。“辛苦了吧?我和你叔叔,還有這小家夥,” 媽媽目光慈愛地掃過我,再落回高筝臉上,那份純粹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一塊兒來接你回家!”
高筝被這份突如其來的、厚重的溫暖包裹住,喉頭像是被什麼溫熱的東西輕輕哽了一下。旅途的疲憊、異國的疏離感,在這聲“回家”裡瞬間消融了大半。眼窩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熱的酸澀,那聲“謝謝”幾乎未經思索,帶着點微哽的鼻音,從心口最柔軟的地方流淌出來,聲音很輕,卻真摯無比:
“謝謝叔叔阿姨……特意來接我。” 她微微低了低頭,手指下意識地蜷緊了我的指尖,仿佛這緊握的觸感能傳遞她此刻難以言喻的感激。那份“麻煩”的客套話,在這樣直白溫暖的歡迎面前,顯得如此單薄卻又飽含了沉甸甸的情緒。
她擡起頭,看着方媽媽含笑的眼睛,那份無需客套、視如親人的接納感,像一道暖流瞬間湧遍四肢百骸,驅散了所有長途飛行後的冰涼。機場喧嚣的人聲刹那間遙遠模糊下去,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壁壘将四人圍攏,隔絕出一個隻屬于家人溫情的小小天地。
傻孩子,跟自家人講什麼客套!” 方媽媽嗔怪地輕拍了一下高筝的手背,那熟稔的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熨帖地傳遞着心意。她另一隻胳膊挽得更緊了些,不由分說地帶着人向前走,“走走走,趕緊回家!”她側過頭,聲音裡帶着點小小的雀躍和暖融融的煙火氣:“你叔叔今兒可起了個大早,市場裡挑最肥的海蝦、最嫩的裡脊!念叨着你愛吃,巴巴地等着一展身手呢!到家就讓他忙活去,咱們等着吃現成的!”
這番帶着油煙香氣的話語像暖流湧入心窩。高筝隻覺得喉間微微一緊,所有刻意疏離的禮貌字眼都顯得蒼白而遙遠。她隻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方默的手,手指的溫度有些灼人。她微微側過頭,臉頰無意識地在方媽媽溫暖柔軟的肩頭蹭了蹭,仿佛一隻終于确認了巢穴溫度的歸鳥,聲音低低地應和:
“嗯……回家。”
方爸爸在前方,寬厚的背影如同無聲的燈塔。他穩穩推着兩隻行李箱,輪子骨碌碌劃過光潔的地面,仿佛為這回家的路奏起了輕快安穩的節拍。他微微側過頭,捕捉到妻子眼中那份藏不住的欣喜和身後兩個年輕身影依偎的模樣,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嘴角上揚的弧度便是最平實的“歡迎回來”。
午後的陽光慷慨地從機場巨大的落地玻璃幕牆潑灑進來,金燦燦地鋪滿了他們腳下的路。四道被拉長的影子,被這暖融融的光線巧妙地編織、緊貼在一起,投射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幾乎再也分不出彼此。箱輪滾動的聲響像是踩着某種歡快的鼓點,一路向前,堅定地駛向那個早已升起炊煙、飄散着飯菜香氣的、名為家的方向。那滾動的輪子碾過光滑的地面發出的每一聲輕響,都仿佛在敲擊着一個聲音:“歸途已啟,心之所安。”
門廳還彌漫着旅行箱輪子的塵味,方爸爸已經紮進了廚房。圍裙帶子在他腰後利落一系,水流聲和案闆輕響随即成了家的前奏。方媽媽卻一刻也等不及,溫熱的手掌握着高筝微涼的指尖坐到沙發裡,目光細細描摹着她清減的臉頰輪廓:“讓阿姨好好看看——哎喲!”指尖輕點在她鎖骨下方微凹的地方,心疼得直皺眉,“這下巴尖的,在那邊是沒好好吃飯還是光啃書本了?好不容易才養起點肉膘……”
高筝剛啟唇想解釋,又被方媽媽柔聲截住話頭:“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阿姨這回可得把你當小錦鯉養起來,一日三餐加夜宵,保準不出半月——”手指在空中虛虛畫了個圓鼓鼓的弧線,“圓回來!”
方默把行李挨着牆角放穩,自己則窩進沙發另一端。她下巴墊在抱枕上,目光黏在暖融融的燈影裡——高筝微微垂首聽着數落,耳廓透出點薄紅;媽媽的手指憐惜地拂過她微陷的臉頰,絮叨裡裹着化不開的疼惜;廚房推拉門的磨砂玻璃上,映出爸爸低頭切菜的朦胧側影,蒸鍋的白色水汽正袅袅漫上玻璃,洇開一小片濕潤的暖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