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書的濕冷緊貼着胸膛,林樂鈞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沾滿污泥、凍得通紅的赤腳上。
這雙格格不入的腳,踏足在法理齋精雕細琢的閣院中。像極了他這個人,被困在這文墨寶地的最底層,掙紮在香廚堂信奉的那套為人之道裡,舉步維艱。
他忍不住又飛快瞥了下謝钰,對方的目光正落在他臉上。那沉靜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強裝的鎮定似的,直抵狼狽的心底。
見他不直說,謝钰的語氣中竟帶了些少見的直白。
“有人欺負你?”
聽到這句不容回避的問話,林樂鈞猛地一怔。
張了張嘴剛想否認,恰巧旁邊有幾個抱着書的雜役匆匆穿過長廊,向法理齋深處走去。
他像是找到了逃離的借口,含糊道:
“……我怎麼會被欺負呢?沒有的事!這回藏書樓被淹了,山長焦急得很,我隻是被師傅臨時借來幫忙救書的。”
說着便下頭,倉促順着雜役的方向走去。
謝钰默不作聲地跟上,與他并肩而行。
眸色沉沉,若有所思。
一時間,廊下隻剩兩人的腳步聲,以及廊外那永無止境般的落雨聲。
剛轉過一道被枯藤纏繞的門洞,學舍的輪廓已在雨幕中隐約可見。
林樂鈞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轉向謝钰,聲音帶着刻意的輕松。
“謝兄,我得去暖閣晾書了,耽擱不得。”
他頓了頓,似乎想再說些什麼。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正轉身。
“樂鈞。”
謝钰深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少年初顯成年形态、帶着韌勁的肩背。
诘問:“若不是受了委屈,剛才在階下,你為何哭?”
聲音不高,卻清晰穿透了周遭細密的雨聲,将林樂鈞釘在原地。
他背對着謝钰,肩膀忽然狠狠繃緊了一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謝兄剛從親戚家出來,正是心力交瘁的時候,又怎麼能用自己的困境讓他煩心呢?
過了幾息,林樂鈞才緩緩轉身,努力牽起一個幹澀的笑容。
“……那是因為,能在這裡見到你,我覺得真好。”
“那邊那個!磨磨蹭蹭遲來了這麼久!還不快把書搬過來!”
一聲極不耐煩的呵斥從側邊園林小徑炸響。
隻見一個身着深藍院服、頭戴方巾的青年正站在不遠處檐下,一手叉腰,眉頭緊鎖,眼神不悅地盯了過來。
林樂鈞被驚得一激靈。
“謝兄!學長催得急了,我得走了!我們……我們晚些再叙!”
話音未落,人已抱着那堆濕冷的書卷,像隻受驚的兔子。埋着頭跌跌撞撞沖向門内,身影迅速消失在光影裡。
那人随即轉向廊下靜立的謝钰,帶着不耐:“還有你!怎麼還不動身?山長有令,所有……”
話剛說了一半,他突然感覺後腦勺被人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猛地回頭,面上的怒色卻在看清來人時瞬間僵住,慌忙躬身道:“山、山長!”
吳尚博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收回了手,聲音帶着些威嚴:“東屋那邊剛送來的幾箱古籍需要有人清點照看,子章,你先去那邊盯着。”
魏子章雖滿心疑惑,吳山長為何忽然敲他這一下。
卻不敢多問,隻恭敬應道:“是,山長。”
一邊揉着後腦勺,一邊納悶地快步離開了。
吳尚博轉而看向謝钰,移步至廊下,面上帶着那層對學子的嚴厲。
“謝書辦?”
他擰着眉頭,目光緊緊鎖住謝钰蒼白如紙的臉,語氣帶着責備。
“你這風寒未愈,合該在屋裡好生将養才是!怎還冒雨出來奔波?身子骨還要不要了?”
謝钰微微躬身。
道:“山長關懷,學生感激。不過學生既已上任,自當盡其職守,豈能因為一場小病懈怠呢?”
吳山長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裡滿是心疼:“我本意是讓你将養徹底再來。你這孩子,性子還是這般執拗,非不聽勸!這般強撐,耗的是自己的元氣啊!”
“伯誠苦心籌謀,才為學生安排了這書院書辦的身份,得以栖身于此。”
謝钰聲音平靜無波,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學生不可負伯誠所托,也不可被覓得蛛絲馬迹。”
提及謝钰如今處境,吳尚博也是心中一片苦澀。
最終歎息了一聲,目光轉向學舍敞開的門。話鋒一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方才見你與那少年相談甚歡,倒是少見你如此……平易近人?”
他深知謝钰性子孤絕,骨子裡都透着疏離,極少主動與人相交。
并非倨傲,而是天性不重情感。
猶記得當年其父蘇相病重,他身為親子,記恨着當年父親苛待母親。借口案牍繁忙,在翰林院每日修書至三更,直至父親病逝都未曾侍奉榻前,引得朝野物議沸騰,斥其不孝。
這樣一個對至親血脈都冷漠到絕情的人,除了那個永遠笑臉迎人的韋伯誠,何曾見過他與旁人如此親近?
——尤其還是一個普通的雜役。
謝钰沉默着,并未立即回答。
他望向那方燈火通明的學舍,敞開的門扉内,隐約可見一道繪着青松的屏風。
片刻,他才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吳尚博。
一陣裹挾濕冷雨氣的穿堂風倏然掠過,吹得廊下懸挂的燈籠劇烈搖晃。
“他并非旁人。”
謝钰道:“他是學生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