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用卡車粗粝的引擎聲終于徹底熄滅,留下滿車廂揮之不去的柴油味和一片劫後餘生的寂靜。訓練基地的夜風帶着山野特有的清冽和寒意,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車廂内的悶熱與渾濁。賀見清幾乎是第一個踉跄着跳下後擋闆的,雙腳踩在堅硬粗糙的水泥地上,才找回一絲腳踏實地的感覺。他貪婪地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将胸腔裡翻湧的惡心感和車廂内混雜的陌生氣息一同吐出去。
“集合!列隊!動作快!” 教官粗粝的吼聲在空曠的操場上炸開,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亂晃,切割着一張張疲憊而茫然的臉。
混亂的分隊、點名、領取基本用品……賀見清全程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跟着指令移動。他始終低着頭,帽檐壓得更低,寬大的連帽衫袖子幾乎蓋住了整個手背,努力将自己縮進人群模糊的邊緣。隻有在經過陸予明身邊時,他才感覺到自己耳根不受控制地又開始發燙,腦海裡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車廂裡那令人窒息的依偎和陸予明那句沒頭沒尾的“别戴耳機”。
“男生宿舍樓,B棟307!六人一間!自己上去安頓!半小時後樓下集合點名!遲到後果自負!” 教官最後一聲吼,宣告了短暫自由的開始。
人群像退潮般湧向幾棟灰撲撲的水泥宿舍樓。賀見清抱着領到的粗糙臉盆、硬邦邦的軍綠色薄被和一套同樣質地的迷彩服(暫時還沒換上),被逸塵推搡着往前走。
“307!這邊這邊!” 逸塵像打了雞血,率先沖進樓道。何陽拖着兩個行李箱(一個是他自己的,另一個顯然是宋凜的),嘴裡還在抱怨基地的簡陋。宋凜雙手插兜,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仿佛周遭的喧嚣與他無關。陸予明則走在最後,步伐沉穩,手裡隻拎着自己的黑色雙肩包和一個裝着生活用品的網兜,像巡視自己領地的孤狼。
推開307的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和消毒水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房間狹小,三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靠牆擺放,中間隻留下一條狹窄的過道。牆壁斑駁,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唯一的窗戶不大,蒙着厚厚的灰塵。簡陋,冰冷,毫無隐私可言。
賀見清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就是他接下來一周的牢籠。
“靠!這條件……夠‘野戰’的啊!” 何陽誇張地叫了一聲,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開始搶占靠窗的下鋪。宋凜沒說話,直接走向何陽旁邊的下鋪,算是默認了位置。逸塵眼疾手快,占了何陽對面的下鋪,然後指着靠門的上鋪對賀見清喊:“老賀!這個給你!離門近,透氣!”
離門近……也意味着更多的幹擾和無法躲避的視線。賀見清看着那狹窄的上鋪空間,猶豫了一下。剩下的位置,一個是逸塵的上鋪,一個是靠裡、相對隐蔽但緊挨着陸予明(他選了靠裡牆的下鋪)的上鋪。
幾乎是本能地,賀見清抱着自己的東西,走向了那個靠裡、挨着陸予明的上鋪。至少,那面冰冷的牆壁能給他提供一面屏障,而下方是……相對“安靜”的陸予明。
陸予明已經将自己的黑色背包放在下鋪床尾,動作利落地開始鋪那床硬得像紙闆的薄被。他察覺到賀見清的選擇,鋪床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擡頭看一眼。
賀見清笨拙地爬上上鋪,鐵架子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把自己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塞在床頭角落,然後抱着膝蓋,蜷縮在靠牆的最裡面,像一隻試圖把自己鑲嵌進牆壁的壁虎。下方,陸予明鋪好床,安靜地坐在床沿,從背包裡拿出一本厚厚的英文書,旁若無人地看了起來。他那份置身事外的沉靜,奇異地讓賀見清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點點。
“兄弟們!看我帶了什麼好東西!” 逸塵突然興奮地壓低聲音喊道,神秘兮兮地從他那個鼓鼓囊囊的背包裡掏出一個平闆電腦,還有幾包薯片和可樂。
“哇!逸塵你行啊!這都能帶進來?” 何陽立刻湊了過去,眼睛發亮。
“山人自有妙計!” 逸塵得意地挑眉,目光掃過整個寝室,最後落在角落安靜看書的陸予明和上鋪蜷縮成一團的賀見清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坐了一天車,骨頭都散了,要不要……來點刺激的,提提神?”
“刺激?” 何陽來勁了,“玩啥?真心話大冒險?還是……”
“俗!” 逸塵晃了晃手裡的平闆,壓低聲音,營造氣氛,“月黑風高,荒郊野嶺,宿舍樓……當然是看恐怖片才夠應景!夠刺激!” 他故意把“刺激”兩個字咬得很重,眼神瞟向賀見清。
賀見清的心猛地一沉。恐怖片?光是聽到這個詞,一股寒意就從腳底竄了上來。那些扭曲的影像、突然的驚吓音效、無法預知的恐怖……對他過度敏感的神經來說無異于酷刑。他下意識地把自己縮得更緊,恨不得立刻消失在牆壁裡。
“好啊好啊!” 何陽立刻響應,“看什麼?《咒怨》?《午夜兇鈴》?” 他完全沒注意到賀見清瞬間慘白的臉色。
宋凜皺了皺眉,似乎不太贊同,但也沒出聲反對。
逸塵的目光卻直接鎖定了上鋪:“老賀?陸大神?一起啊?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增進室友感情嘛!” 他特意加重了“室友感情”幾個字,眼神在陸予明和賀見清之間來回掃射。
陸予明終于從書頁上擡起了頭。他合上書,動作平穩,目光淡淡地掃過逸塵興奮的臉,又極其短暫地掠過上鋪那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蜷縮身影。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對恐怖片的興趣,也沒有對逸塵提議的反感,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嗯。” 又是一個單音節。
賀見清最後的希望破滅了。陸予明居然……同意了?他絕望地閉上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粗糙的床單。
逸塵立刻喜笑顔開:“好嘞!關燈關燈!營造氛圍!” 他跳起來,“啪嗒”一聲關掉了寝室内唯一一盞昏暗的白熾燈。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瞬間吞噬了整個狹小的空間。隻有逸塵手中平闆電腦屏幕發出的幽幽藍光,成了唯一的光源,詭異地映亮了幾張年輕的臉龐。何陽和逸塵擠在逸塵的下鋪,宋凜坐在自己床邊,陸予明依舊坐在自己床沿,而上鋪的賀見清,則完全隐沒在黑暗中,隻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着他的存在。
恐怖片的片頭陰森的音樂響起,帶着不祥的電子合成音效,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聽覺。賀見清的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他死死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捂住耳朵,試圖隔絕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但聲音無孔不入,伴随着平闆裡刻意營造的、壓抑的喘息和腳步聲,像冰冷的蛇一樣鑽進他的腦海。
畫面開始閃現:老舊的日式房屋、陰暗的走廊、晃動的鏡頭……突然,一張慘白扭曲的臉在屏幕上一閃而過!
“啊——!” 何陽配合地發出一聲低叫,帶着點誇張的興奮。
這聲低叫卻像導火索,瞬間引爆了賀見清壓抑到極點的恐懼。他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一直強撐的意志力在黑暗和音效的雙重夾擊下徹底崩潰。他忘記了下方是誰,忘記了所有的界限和顧忌,在極度的恐慌中,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抓住點什麼!抓住任何能給他帶來一絲絲安全感的實體!
黑暗中,賀見清的手慌亂地向下摸索,帶着不顧一切的力度,猛地抓住了下方床沿上……一隻溫熱的手腕!
那手腕的觸感堅實,皮膚下是清晰跳動的脈搏,帶着不容忽視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