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見清沒有回應。他重新邁開腳步,依舊是被何陽和逸塵“架”着,像一具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朝着307宿舍的方向,沉默地挪動。
逸塵看着賀見清重新低垂下去的側臉,看着他被黑發遮住的眼睛,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從腳底竄起。他下意識地松開了虛扶着賀見清腰側的手,往旁邊挪開了一小步。仿佛靠近這個散發着冰冷死寂氣息的同伴,會讓他也被那無形的黑洞吞噬進去。
何陽感受到了逸塵的退縮,心頭那股莫名的恐慌更甚。他咬咬牙,手上攙扶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帶着賀見清往前走,嘴裡還在努力說着什麼,聲音卻越來越幹澀,越來越空洞,最終也徹底沉默了下去。
走廊裡隻剩下三人拖沓而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蕩。
307宿舍的門虛掩着。何陽用肩膀頂開門,一股熟悉的汗味、塵土味和殘留的、若有似無的消毒水氣味混合着撲面而來。
宿舍裡空無一人。宋凜的床鋪依舊整齊。何陽和逸塵的床鋪淩亂不堪。陸予明的床鋪……那床棱角分明的“豆腐塊”被子如同刀切斧鑿,軍綠色的床單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幹淨得刺眼。隻有靠近枕頭的位置,那幾道深深的、淩亂的抓痕,如同昨日夢魇殘留的疤痕,無聲地躺在那裡。
賀見清的目光在進入宿舍的瞬間,極其短暫地掃過陸予明的床鋪,在那幾道抓痕上停留了零點一秒,随即又恢複了那種深潭般的空洞。他被何陽攙扶着,走向自己靠裡牆的上鋪。
何陽笨拙地扶着賀見清,讓他坐在床沿。賀見清的身體順從地坐下,後背微微佝偻着,那隻裹着紗布的右手依舊僵硬地吊在胸前,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他低着頭,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整個人像一尊失去支撐的、蒼白的石像。
“賀哥,你……你躺下歇會兒?” 何陽搓着手,站在床邊,手足無措。
逸塵站在稍遠的地方,眼神複雜地看着賀見清,又飛快地瞥了一眼陸予明那整潔得過分、又帶着詭異抓痕的床鋪,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默默走到自己床邊開始收拾東西。
賀見清沒有躺下。他依舊保持着那個姿勢坐着,一動不動。過了很久,久到何陽以為他又要這樣坐到天荒地老時,他才極其緩慢地、用那隻沒受傷的左手,探向自己枕邊。
指尖觸碰到那本邊緣磨損的舊素描本。
他拿起本子,動作遲緩地翻開。沒有去看之前那些被劃掉的混沌線條,也沒有看昨夜畫下的那根簡陋的白色“繃帶”。他直接翻到了新的一頁空白。
窗外,山風掠過樹梢,發出沙沙的低語。宿舍裡,逸塵整理書本的聲音,何陽坐立不安的呼吸聲,交織成一片壓抑的背景音。
賀見清拿起枕邊那支短小的HB鉛筆。筆尖懸停在慘白的紙頁上方。
這一次,沒有顫抖。
他的手指穩定得可怕,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臂。灰色的眼眸低垂,目光落在空白的紙頁上,那裡面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虛無。
筆尖落下。
沒有猶豫,沒有停頓。
鉛筆灰黑的痕迹在紙頁上迅速移動、勾勒。線條冰冷、精準、毫無情感起伏。沒有構圖,沒有光影,隻有純粹的、解剖學般的描繪。
他畫的,是一隻手。
一隻被紗布層層包裹的右手。
從手腕到指尖,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點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指尖。
紗布的紋理被刻畫得極其細緻,如同冰冷的蛹。
而在這隻“蛹”的正中央,手腕内側的位置——
一道深可見骨的、猙獰的傷口,被極其冷靜、極其客觀地“畫”在了紗布包裹的表面之下!仿佛這厚厚的包紮層是透明的!暗紅色的血液如同粘稠的油彩,正從那道被“透視”出來的傷口深處,緩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外滲出!浸透了“紗布”的内部,在畫紙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象征性的深褐色!
畫得極其專注,極其理性。仿佛隻是在記錄一個客觀存在的物理現象——傷口在包紮物下的狀态,血液滲透纖維的過程。
何陽無意中瞥了一眼,瞬間倒抽一口冷氣,臉色唰地白了!他猛地别過頭,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逸塵也看到了,他手裡的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賀見清那冰冷專注的側臉和筆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一股寒氣瞬間席卷全身!
賀見清對兩人的反應置若罔聞。他灰色的眼眸裡隻有畫紙上那隻被“透視”的、正在“流血”的手。筆尖在傷口深處點下最後一滴飽滿欲滴的“鮮血”。
然後,他放下了鉛筆。
他的目光依舊空洞,落在畫紙上那刺目的、象征性的“血泊”上。那隻沒受傷的左手,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擡起,指尖隔着胸前厚厚的、真實的紗布,輕輕按在了自己手腕内側的位置。
那裡,隻有一片麻木的鈍痛。
和畫紙上那道被“透視”出來的、正在“流血”的猙獰傷口,隔着厚厚的紗布和皮膚肌肉,隔着冰冷的理性與絕望的深淵,無聲地對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