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見清站在略顯擁擠的過道裡,看着眼前晃動的人影、蒸籠裡冒出的白汽、窗口裡揮舞的飯勺……所有的聲音、氣味、光影,如同洶湧的潮水般沖擊着他的感官。他下意識地想後退,想縮回那個隻有黑白線條和冰冷數據的殼裡。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輕輕碰觸到手腕上那道淺粉的疤痕,凸起的觸感帶來一絲細微的麻癢。
就在這時,一碗冒着熱氣的白粥被無聲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碗沿有些燙,放下時發出輕微的“嗒”聲。
賀見清擡起頭。宋凜已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低頭剝着一個水煮蛋,仿佛剛才那碗粥隻是随手放置。
“賀哥!坐啊!站着幹嘛!”何陽嘴裡塞着半個包子,含糊不清地招呼,同時把一碟小鹹菜往賀見清這邊推了推,“嘗嘗這個,酸豆角,賊下飯!”
逸塵也擡起頭,推了推眼鏡:“賀哥,你……你喝粥嗎?還是想吃點别的?”
賀見清的目光落在面前那碗溫熱的、米粒晶瑩的白粥上,蒸騰的熱氣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氣。他灰色的眼眸在那熱氣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拉開凳子,坐了下來。他拿起勺子,左手握得有些緊,勺柄硌着掌心。他舀起一勺粥,動作有些僵硬地送入口中。
溫熱、軟糯、帶着米粒最樸實的香氣,瞬間在口腔裡彌漫開。一種久違的、屬于“活着”的、溫熱的踏實感,順着食道緩緩滑下。
“怎麼樣?還行吧?”何陽期待地看着他,嘴角還沾着一點油漬。
賀見清咽下口中的粥。他擡起頭,看向何陽那張寫滿“快誇誇我推薦的酸豆角”的臉,灰色的眼眸裡依舊沒什麼明顯的笑意,但那種拒人千裡的冰冷和空洞确實消失了。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清晰地說:“嗯。溫度适宜,粘度适中。”
“噗——”逸塵沒忍住,差點把嘴裡的粥噴出來,連忙捂住嘴,肩膀一聳一聳的。
何陽愣了一下,随即拍着桌子大笑起來:“哎喲我的賀哥!你這點評比食堂大師傅還專業!粘度适中!哈哈哈!”
連一直沉默剝着雞蛋的宋凜,嘴角似乎也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賀見清看着他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自己一個客觀描述為何引來這樣的反應。他灰色的眼眸裡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困惑,但看着何陽笑得前仰後合,逸塵忍俊不禁,宋凜周身那沉靜的氣息似乎也柔和了一分,他握着勺子的手指,慢慢放松了一些。他沒有笑,但那種緊繃的、随時準備縮回殼裡的僵硬感,悄然消散了。
陸予明端着餐盤走了過來。他的盤子裡隻有兩個饅頭,一碗清粥,幾根榨菜,簡單得近乎苛刻。他拉開賀見清旁邊的凳子坐下,動作自然。深黑的眼眸掃過笑得毫無形象的何陽,又掠過賀見清面前那碗被吃掉小半的白粥和他放松下來的手指,最後落在賀見清依舊沒什麼表情、卻明顯少了陰霾的側臉上。
他沒有參與何陽的笑鬧,隻是沉默地拿起一個饅頭,掰開,動作利落。他掰下一小塊,蘸了點清粥,送入口中,咀嚼的動作帶着一種刻闆的規律性。
賀見清能感覺到身邊坐下時帶來的輕微震動,以及陸予明身上那股獨特的、如同被冰雪覆蓋後的凜冽氣息。他沒有轉頭去看,隻是繼續用勺子舀着碗裡的粥。當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陸予明握着饅頭的手——那隻骨節分明、充滿力量感的手背上,靠近指關節的地方,有一小塊新鮮的、暗紅色的擦傷,邊緣還帶着點凝結的血痂。
賀見清握着勺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灰色的眼眸在那塊小小的新鮮傷口上停留了零點幾秒。這一次,他沒有像昨天那樣流露出病态的、想要剖析記錄的專注沖動。他隻是極其自然地移開了目光,仿佛隻是随意瞥見,然後低下頭,繼續安靜地喝着自己碗裡的粥。
隻是,他那垂下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像平靜湖面被微風拂過,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何陽的笑聲漸漸平息,開始和逸塵讨論下午的體能訓練有多變态。宋凜安靜地吃着雞蛋。陸予明沉默地咀嚼着饅頭。賀見清小口地喝着粥。
陽光透過食堂巨大的、布滿灰塵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來,将桌面分割成明暗兩塊。光柱裡,細小的塵埃依舊在不知疲倦地飛舞。
賀見清坐在光與影的交界處。手腕上那道淺粉的疤痕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他聽着耳邊何陽誇張的抱怨和逸塵小聲的吐槽,感受着身邊陸予明沉默卻堅實的存在,還有宋凜偶爾投來的、沉靜的目光。
他端起碗,将最後一點溫熱的粥喝了下去。胃裡暖暖的。
殘缺是人生的常态,如同他腕上的疤,如同陸予明鎖骨下的舊痕,如同宋凜眼底的沉寂,如同何陽咋呼下的不安,如同逸塵謹慎裡的溫柔。但此刻,坐在這片喧嚣的、充滿煙火氣的陽光裡,聽着并不算悅耳的吵鬧,感受着并不完美卻真實存在的聯結,賀見清那過于理性的、習慣性解構一切的大腦裡,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個無法用數據衡量的感知:
這或許,就是“活着”本身笨拙而真實的粘度。
不高不低,剛剛好。